东方和白染衣从神灵山上下来,他们把孙靖安顿在神明庙里,一来是为了他更好的藏匿,二来也是为了不牵连到其他无辜之人。
神明庙是个绝佳的藏避处,他们熟悉这里,外人也很少来。孙靖只要不随意下山露面就不会被查到。
以防万一,他们还是多嘱托了几句,一旦被按察司的人发觉就立刻转移,留下线索即可。
只是留他一个人,见不到金多多和金满满了。
白染衣低着头有些沉默。
东方与她并肩行着,偏头看了她一会儿:“手臂好些了吗?”
白染衣回过神。东方离得有些近,嗓音就低低的落在自己头顶,她下意识抬手间离远了些。
她活动了下手臂给东方看:“不痛都不是大事。”
东方对自己的技术心里有数,他点了点头淡声道:“小心点,不过才几日。”
白染衣无甚在意地将手负在身后:“我是大夫,区区小伤。”
东方屈起手指敲了她一下,“骄兵必败。”
白染衣缩了一下,震惊地看着他:“第二次了。”
“什么第二次?”东方明知故问。
“第二次敲我头了。”白染衣没好气道:“男女有别,公子自重。”
东方盯着她,眼里的笑含义不明:“敲多了你会怎样?”
白染衣一时哽住,他的眼睛明澈透亮,清晰的映着自己的身影,仿佛将自己全部纳入了眼中。
白染衣越看越觉得不能多看。
她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或许他早看出来自己对他有点好感,然后就利用这点好感反复蛊惑自己,引自己上钩。
白染衣转头目视前方,一脸严肃道:“不会怎样。”
“那多敲几次又何妨?你不在乎名誉,我也不在乎。”
“你……”
白染衣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人谦谦君子的表皮下甚是无赖。
“你说的,你不会逼我给出回应。”
“我逼你了?”东方诧异道:“我什么也没做啊。”
白染衣盯了他一瞬,见他神色实在无异又转过头去。
直到东方在身后轻笑了声,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试探自己。
而自己已经暴露了。
“东方。”白染衣平复了下心情,转过身。
“嗯?”
“你是不是都看出来了。”
东方停住脚步,见白染衣低眸看着自己的衣襟迟迟不肯与自己对视。
他笑了下:“这不像个疑问语气。”
白染衣顿了下,点点头:“我猜你能看得出来。我……一直没能给你回应,对不起。”
“我不急啊。”东方无所谓的走近一步,“你也不用急。”
“可这对你不公平。”
白染衣语气有些失落:“我还是觉得我不适合谈这些儿女情长,我很迟钝也很难交心,还有些……多疑。”
说完她又意识到什么,赶忙解释道:“不是怀疑你,只是不能确定这个期限,也不太能相信自己可以经营好这种感情。所以,对不起。”
她低下头:“我可能不能给你想要的答案。”
说完这句话,林子里静了一瞬。
这一瞬,只有风动树叶的沙沙声,连蝉鸣都歇了一刻。
白染衣被这种沉默逼得想要逃离。
她刚一转身就听到东方开了口。
他道:“祝冬禧,你胆子真小。”
白染衣一怔。
东方看着她的背影,沉声道:“你害怕去爱,害怕被爱。你不相信我便罢了,你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他叹了口气,似乎十分失望:“昨日孙靖一言让你摇摆不定,你觉得你对他不熟悉,但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你有判断的能力,你的能力没有问题甚至远超他人,但你就是不肯相信。”
“祝冬禧,你知不知道有些时候人不是败在自己的能力上,而是败在勇气上。”
白染衣闭了下眼,她当然知道,她那么清醒。她想为自己辩解。
她想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到大一直活在父母的否定中,哪怕我再努力都没用。”
自己给自己的勇气都是泡影,父母的不认可已经深入骨髓,只要行动起来就总会冒出头警告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吗?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白染衣忍着情绪,没有说话。
东方看着她捏的泛白的指尖,心脏被狠狠揪紧。
但他继续用失望的语气道:“佛教里有个词叫‘觉知’,这种能力能让你十分清醒,不仅清楚地知道他人的想法目的,也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看着很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和无法挽回的曾经,明知不能却还是会难过。”
“这就是你痛苦的来源。”
白染衣目光一动。
东方叹了口气:“你太清醒了,但人的能力总是有限,所以你蒙蔽了自己,独自修炼。你的孤独来自于你的断空,你把自己藏了那么久,出来才发现,你好像跑远了,身边人已经不跟你在一条路上了。所以你一个人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难交心是因为他们听不懂你想说的,为了不让自己的付出转化为一场空,所以你才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多疑是因为你总是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人本来就不是完美的,任何人都不例外。至于迟钝……”
“别说了。”白染衣低着头,掌心隐隐作痛。
“不忍心听了吗?”东方默了默,“你伤害自己的时候怎么就忍心了?”
“……没有,没有不忍心。”白染衣语气生涩。
东方硬了硬心继续道:“祝冬禧,你知道拥有这种能力的人通常感知力都很强吗?”
白染衣皱起眉:“怎么会?我明明……”
我明明那么冷漠,根本没有常人的同情能力。
“很不可思议吗?因为你把自己砸碎了。”
东方的声音不大,却让白染衣脑中轰鸣一片。
“我把自己弄丢了……”她恍然惊觉,又很快否认道:“不对,我是要重塑自己的。”
重新塑造出一个有温度、情感生动的自己。
“重塑?你把自己当什么了?陶土吗?祝冬禧,拥有觉知能力的人是一面镜子,把所有都照的明明白白。现在你把镜子打碎了,你要怎么复原?”
“你的感知能力本来就很强,所以你才能看到那么多的无能为力。你之所以自认冷漠,是因为人的能力有限。你选择的,其实是理性。”
她以为自己是个捂不热的冷性子,但其实只是她比大多数人都要理性。她没办法集中注意去关心一个人或是在一个阶段倾注太多的情感。
因为她的目光落在了各处。就是因为她看到了世间太多的苦难,所以才会觉得自己的根本算不上什么。才会想要拯救他人,但是她低下头却发现自己还伤痕累累,她甚至无法自救。
所以她本能的选择了忽略和冷漠,干脆闭上了双眼,谁都不去看。她有一颗悲悯苍生的心,却没有拯救天下人的能力。
她在清醒中用最看似最疯狂的态度雕刻自己,要么雕琢到最精细让自己能顾全到所有,要么挥动刻刀牺牲自己让身边人该怎样走还怎样走,不必因为自己而顾虑太多或是饱受折磨。
神明之所以冷淡,因为清醒博爱的人总是孤独。
东方轻轻绕到她身前,低头看着她垂下的双眸:“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你跑的太快了,承受了太多你不该承受的,所以你才会这么痛苦。”
白染衣闭上了眼睛。
东方看着她,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将她揽入怀中。
“是所谓的世俗困住了你,你没有错,你做的很好。你把自己修炼到了他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世俗里所谓的情感和牵绊都不该困住你,你不用理会,你只需要遵从你自己的内心。”
白染衣闭着双眼,感受到自己的心里正排山倒海,汹涌起伏。
东方直白地挑起她自欺欺人的软壳,让她的灵魂完完全全暴露出来。就在白染衣一边终于可以透口气一边不知所措时,他却以一个温柔的拥抱结束,化作了她的铠甲。
白染衣的灵魂都因这个拥抱而震颤。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她的声音有些哑。
东方笑了下,轻声道:“可我就是知道。”
知道你在挣扎什么,知道你因为跑的太急而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少女心思和生动情感,知道你因为本能的热忱而与自私的世界针锋相对,也知道你为了自救差点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