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街角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他本就在这里混迹日久,那日龙熵所见的会列阵围人的青蛙正是欧阳锋的杰作。他素日半疯癫,对蛤蟆的习性却十分清楚,因此无人相伴时便于水塘边和蛤蟆说话。正如龙熵养玉蜂,欧阳锋养了不少蛤蟆。见到他,李莫愁吃了一惊,但见欧阳锋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可怜藏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胳格格作响,比受任何酷刑更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什么门派?”洪七公道:“他们说是什么密教圣僧金轮国师的徒孙。”欧阳锋问道:“这个金轮国师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一点儿。”欧阳锋一怔,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仍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为欧阳锋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藏边五丑身上前后重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国师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也较量较量。”藏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扶相将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二人你来我往,去如灵蛇盘舞,来似神龙夭矫,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看得人惊心动魄。
他们打的难解难分,李莫愁看得却是焦心不已。她现在只想从洪七公那里知道龙熵的消息,可照洪七公和欧阳锋这个打法,不知道得打到什么时候。李莫愁不由心中焦急,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妄自插手的。她心急如焚,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迟疑的唤自己,“李姐姐?”
李莫愁回头一看,竟是程英,“程英,你怎么在这儿!”
程英道,“姨母心中牵挂无双,我正准备前去找她回来呢。”
这倒让李莫愁皱了眉,“陆无双已经跟着杨过出了古墓,我前几日见了他们,可他二人因为私自逃出来,许是怕我责罚,竟然见到我就跑了。”
程英打量了一眼一身男装的李莫愁,疑惑道,“姐姐……何以这身装扮?”
李莫愁摇头,“一言难尽。”她正说着,忽然听到楼下洪七公大喝一声,“你要和我比拼内力?”李莫愁连忙望去,这一望登时吃惊不已,洪七公和欧阳锋已经身形骤然飞起,只听的屋顶“咔嚓”之声不断,两人几个起落间,已经远远落在客栈屋顶之上,眼见着就要比拼气内力来。
“不好!”李莫愁大惊失色,高手拼内力,这比下去,更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了。她本要去阻止,奈何自己眼下与废人无异,连忙对身旁的程英说,“程英,你快去拦下二人!”
程英听言,见李莫愁神色焦急,不待多想,衣袂飘摇间已经追到洪七公和欧阳锋身后,她忙扬声道,“两位前辈且慢!”
洪七公突然见一个俊秀的姑娘跟了来,忙急声道,“小姑娘快躲开!小心臭蛤蟆误伤了你!”他正说着,欧阳锋却已经手持蛇杖,直奔洪七公而来。洪七公大惊,手中树枝一钩,荡开了程英。欧阳锋见状,却以为洪七公是要利用程英袭击自己,当下出手如电,毫不留情的一杖击在程英腰腹。他乃一代宗师,又正是在疯疯癫癫的状态下出手,程英哪里接得了他这一招!登时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咄!”洪七公大急,“臭蛤蟆你平白滥杀无辜!”他纵身一跃,躲过欧阳锋,一手接住了程英,忙运功护住她心脉。奈何欧阳锋不肯罢休,穷追猛打。洪七公抱着程英,狼狈地躲着欧阳锋,却飞回了李莫愁所在的二楼。
李莫愁远远望见程英被欧阳锋打伤,当即心头一抖,惊得指尖发颤。
“接好她!”洪七公把面色惨白的程英递到李莫愁怀中,忙回身抵挡欧阳锋。
“程……程英?”李莫愁怀里抱着程英,见她秀眉紧蹙,嘴角不断渗出血迹,呼吸十分微弱。李莫愁心内发颤,忙看向洪七公,“前辈!”
“须得立刻运功护住她心脉!”洪七公也急,可是欧阳锋招招不让人喘息,李莫愁现在又被他封了内力,若是再耽搁下去,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程英了。
“不管了!”洪七公大喝一声,“老毒物,你不是要拼内力吗?来吧!”他话说着,一手扯过程英,双掌贴在她后背给她运功疗伤,哪料欧阳锋见他这样,便道,“你以人相挡,我也不占你便宜!”他竟然一手扯过李莫愁,猛然用力一甩,李莫愁双掌不受控制地和程英相对,欧阳锋竟然以她为中介,双掌贴着她后心,和洪七公比起内力来。
客栈里的客人都傻了眼。只见那两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中间坐着两个女子,四人僵持着,欧阳锋头顶透出缕缕白气,渐渐浓密,就如蒸笼一般。洪七公全力抵御,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李莫愁意识尚存,她刚刚可是完完全全见识到了蔵边五丑夹在两位宗师中间后的惨状,当即额上冷汗不断,很快渗透了后背。后背欧阳锋源源不断的内力涌来,李莫愁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裂开了一样,却又丝毫动弹不得。她勉力抬眼去看程英,见程英面色也愈发苍白起来,背后的洪七公也源源不断地出力发劲,两股不相上下的内力相持,夹在中间的李莫愁和程英愈发难熬起来。
这两股内力交战,仿佛突然惊醒了李莫愁体内那两股冷热交替的内力,她前后受到夹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本能的运功抵抗。李莫愁脸色一阵青白交替,体内原本乱窜的内力,却因为有两位宗师极强内力的袭击而渐渐被控制住了。可那不相容的内力却仍旧在兀自交战。她原本修习的金轮法王的无相般若内功本是至阳内力,古墓派内力阴柔,两股劲力不相容就已经够人煎熬,欧阳锋又是逆练的九阴,偏偏洪七公为了给程英疗伤,也用上了九阴真经,这四股内力开始在体内撕扯,李莫愁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血管汩汩流淌将要爆裂的迹象。
显然洪七公和欧阳锋也觉察到了李莫愁的变化,洪七公大急,喝道,“屏气凝神,不要运功抵抗!顺其自然!”
他声音大若钟鸣,震得李莫愁耳膜嗡嗡作响,可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运功去抵抗了。那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四股内力交缠间,欧阳锋愈发狠了些,他试图压下其他三股内力,可饶是他乃一代宗师,也做不得。毕竟,单是洪七公那股内力,就已经够欧阳锋应付了。
四人呈现胶着状态,情况愈发危险了些。
李莫愁已经浑身痛地失去了知觉,口中一阵又一阵血腥涌出,溢出嘴角。就连欧阳锋和洪七公也渐渐面色苍白起来,气血翻涌不定,更不消说柔弱的程英了。程英已经面色发胀,原本白皙的脸上一道又一道血丝若隐若现,似乎随时要撑破血管涌出来。
眼见着四人就要走火入魔,忽然不知道从哪儿隐隐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笛声若隐若现,忽远忽近,极为悦耳。李莫愁不知不觉被这笛声控制,仿佛听到流水淙淙,万籁俱寂,一片绿野苍茫。她不由得放松下来,似乎身体的疼痛也不记得了。
没了李莫愁体内那两股捣乱的内力,洪七公忽然觉得发出的巨大劲力竟有逆转之势,竟来反击自身。他大惊之下,只觉欧阳锋的劲力并不乘势追击,反而也慢慢逆转,竟去反击自身。
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咦!奇哉怪也!臭蛤蟆,你捣什么鬼?”“老叫化,怎么你自己打自己,不用客气罢!”
洪七公随即明白,他二人所使的九阴真经内功,虽有正练、逆练之分,但均依于《易经》的至理:物极必反。老阴升至尽头即转而为少阳,老阳升至便转为少阴。他二人将真经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洪七公正练功夫渐转为逆,而欧阳锋逆练的功夫到后来渐转为正。两人再催几次劲力,两股内力合而为一,水乳/交融,不再敌对互攻,而是融和贯通,相互慰抚,便如一幅太极图相似,阴阳二极互环互抱,圆转如意。两人只感全身舒畅,先是身上寒冷辙骨,但对方内力传来,如沐春日阳胱,又如浸身于温暖的热水之中,自内息各脉以至四肢百骸,尽皆舒服之极。顷刻间全身炙热,如置身烤炉,炎热难忍,对方内力涌来,登时全身清凉,炽热全消。
两人哈哈大笑,都道,“好,好,好!不用比拼了。”
两人同时撤了内力,洪七公扶着程英大笑道,“老毒物,欧阳锋!咱俩殊途同归,最后变成‘哥俩好’啦!”他又扬声一笑,“黄老邪,多亏得你来凑热闹!不然,这小姑娘乱窜的内力可要人性命!”
他说着,那遥立窗边的青袍人却仍是长笛未离手,笛声悠扬又欢快非常,明亮又静谧。黄药师是在引导李莫愁体内的内力。洪七公见状微微一笑,掌心又熨帖在程英后背,程英面色也渐渐好转起来,脸上血丝尽退。
然而,欧阳锋已然神衰力竭,听得这飘渺又安详的低声突然间回光返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在目,尽数如在目前,也即哈哈大笑。
他赫然睁开眼睛,望向洪七公,洪七公慢慢收了给程英运功疗伤的手,也望着欧阳锋。二人忽然齐齐纵声大笑。两个白发老头大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笛声也渐渐消失了。
李莫愁慢慢睁开眼睛,一眼瞥见盘膝闭目而坐的洪七公,虚弱地喊了声,“前辈……”然而,并无人应她。她转头去看欧阳锋,见欧阳锋和洪七公一般行状,她正不解,却见黄药师站在了两人面前,微微一笑道,“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此地逝世。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视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黄药师淡淡敛了眉,噙了笑意喟叹道,“可见世间万事终成空,到头来不过黄土一抔罢了。”说罢,他从腰间解下一壶酒,在二人面前洒下,扬声道,“天为被,地为床,千山万水都已成为两位囊中物,羡煞旁人,岂不美哉!”言罢,已是他一杯酒饮尽,“两位走好!”
“死了?!”李莫愁怔怔然地望着洪七公和欧阳锋,不可置信地连叫:“前辈!”竟无一人答应。
“小道友,可还记得我?”黄药师神情竟不见一点悲伤,只是兀自遥遥站着,对李莫愁笑吟吟地说话。
“前辈大恩,哪敢相忘!”李莫愁还要说话,黄药师忽然朗声笑着截断她的话,“我初时只当你是性情中人,哪料得你如今竟也和那迂腐俗人无二,可惜,可惜!”他口中道着可惜,却望着程英道,“这姑娘看起来倒是个有机缘的。也罢,我便救你一命。”
未待李莫愁回神,黄药师已经携了昏迷不醒的程英而去,远远只看得见那青袍闪动,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悠扬悦耳的笛声。被二人打斗闹的客栈已经空了,有多少人能抵得住两位宗师的内力比拼,还加上黄药师的笛声,这偌大的一座客栈如今只留下李莫愁和已经死去的欧阳锋和洪七公。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莫愁忽然闻到一股馊味,就见二楼楼梯口处探头探脑露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乞丐来,瞥一眼兀自发愣地李莫愁,又看一眼洪七公,那乞丐大骇,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却让人听到一阵声嘶力竭地哭吼,“洪老帮主被人害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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