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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徐巧(2)(1 / 2)

三河里是一片凹地,冬天湿冷湿冷的,夏天却热得不行,唯一的好处是土地还不错,种什么长什么,但三河里还是穷。

家家户户都是好几张嘴,县里头的大老爷爱财又爱色,一帮衙差惯会狗仗人势,常常到乡间里搜刮。徐巧这一年十七岁,对故乡的印象不是金灿灿的麦田、也不是绵延不绝的青山,而是家里那间破败的小屋,和母亲满是泥土的双手。

这一天,徐巧从镇上回来,他刚刚考上秀才,还能往上考,县令为他引荐了当时的澳州同知,那位同知大人却表明,想走得顺利,至少“这个数”。

五根张开的手指,就是一个大巴掌,把徐巧拍死了。五百两,他怎么拿得出五百两?

徐巧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就发现家里被翻得一团乱,母亲正蹲在地上捡豆子,这种青黑色的小豆又硬又难吃,但混在糙米里一起煮,能顶饿。

“那些家伙又来抢钱了?”徐巧气得手都抖了,“他们根本不配做官!不配!”

“是呀,所以我等着我儿子做个大官,做个好官呢。”徐陈氏笑笑,她这人没什么脾气,特别好说话,别人欺负她是个寡妇,她也不会跟别人呛声。

徐陈氏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向儿子,“不是说去见什么大人吗?怎么样?”

“……就那样。”徐巧低下头,他之前还不明白,为什么他都是秀才了,那些人还不把他放眼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蛀虫深谙向上爬的规则,就他家这四面薄薄的墙,哪有钱交“通行费”呢?

“那样是哪样啊?”徐陈氏见儿子不说话,沉默了会儿,又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吃。”

“那晚上吃。”徐陈氏又蹲下去捡豆子,一粒一粒捡,捡了好久才有小半碗,她眼睛看不太清,有几次,徐巧就看着母亲的手摸到豆子边上,却没捡成豆子。

“别捡了!”徐巧忍不住道。

“不捡吃什么啊。”

徐巧想到今天看到的宴席,鸡鸭鱼肉,山珍野味,那么大一只烤鸡,同知大人吃了一口,说难吃,就让人撤下了。人和人的命,差太多了。

“娘,哥,我回来了。”

“秦宝?是秦宝回来了啊!”徐陈氏立即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双儿,喜不自胜。“你怎么回来啦?”

“小姐对我好,给我放假,让我回来看看。”徐秦在大户人家做双伺,把柳家小姐伺候得不错,常常得些赏。

“哥,怎么站在这?”徐秦皱皱眉,有些不高兴,他哥读书后就心高气盛的,也不帮娘干活,地里那么多活,全是娘一个人干的,要不是他每个月能有月银补贴家里,他哥哪读得起书。

徐巧却觉得弟弟看不起家里,他和娘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秦哥儿就算是穿下人的衣服,也光鲜亮丽的,有时候还要刺他几句,越长大,他与弟弟越不对付。

徐巧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端了那一碗豆子进了厨房:“我做饭。”

“呦,难得我哥下厨了。”

“哎呀,你说话咋这样呢,那是你亲哥。”徐陈氏搞不懂儿子们闹什么别扭,不过在她眼里,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仇啊。

“走,娘,进屋去,跟你说说话。”秦哥儿拉着母亲的手往屋里走。到了屋里,秦哥儿往母亲手里塞了个东西。

“嘛东西?”中间细,两头圆,还金灿灿的——徐陈氏张嘴就要喊,秦哥儿立即捂住她的嘴。

“这,哪儿来的?”徐陈氏紧张不已。

“娘你想哪儿去了?当然是小姐赏我的。”秦哥儿兴高采烈地解释道:“这一套金花生是小姐的嫁妆,一共打了十八个,这个是打坏了的,娘,你看,这花生能打开呢,不过这里弄坏了,字糊了,所以小姐就赏我了。”

“你,你。”徐陈氏听了并没有欣喜雀跃,反而在双儿背上打了几下,“这么稀罕的东西,给你你就收!你见钱眼开啊!”

“别打,娘,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嘞。”秦哥儿拉住母亲的手,说了小姐与徐秀才的事,“……小姐对我有恩,对咱们家也不薄,所以我跟小姐走,去照顾她几年,过几年就回来了。娘——”

“……去吧,好好照顾柳小姐。”

“嗯嗯,我就知道娘一定会理解的。”

“这事你别忘了跟你哥说。”

秦哥儿撇撇嘴,“知道的。娘,这个金花生你收好了啊,先别让我哥知道。”

“为什么?”

“咱们家不是欠了好多钱嘛!你就拿这个金花生去还债吧!不然靠你种地,咱们家什么时候能有起色啊?欠债的事我哥不是不知道嘛,所以金花生就不用告诉他了。”

徐陈氏想了想,怜惜地摸了摸手里的金花生:“也是。多亏了你呀。”

秦哥儿看着母亲藏好金花生,然后走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他哥对着锅发呆,锅里都冒白烟了。

秦哥儿连忙拿勺子搅和了两下:“愣神呢!粥都糊啦!”

徐巧回过神。

秦哥儿说起正事,“……我这一走大概三年五载回不来,你要好好照顾娘,我会托人送月银回来的。”

徐巧这时其实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是顺口问了句:“你们怎么走?”

“还不知道呢。”

然后徐巧很自然地,说出了可以帮忙租马车、赶马车的话,秦哥儿回去后与柳小姐提了一嘴,柳小姐正好需要一个人接应,又是秦哥儿的亲哥哥,柳小姐自然信任,于是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

而徐巧心里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反复复地盘旋,最终成型……

五月十八,天还没亮,徐巧就在城门口等候了。一切都很顺利,甚至不需要他刻意引导,漏水的水袋就被发现了,柳小姐的大丫鬟下车去买水,徐巧则把自己加了蒙汗药的水给剩下的三人喝,待三人昏迷,他改走另外一条山道,然后杀了柳小姐和徐秀才,还扯烂了柳小姐的衣裳,伪装成被匪徒凌辱的假象。

他来到秦哥儿面前,犯了难,这毕竟是他的弟弟。

徐巧决定等秦哥儿醒来,反正事情已经做了,秦哥儿还能揭发亲哥不成?这般打算着,徐巧突然发现秦哥儿的手在抖。

秦哥儿闭着眼睛,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徐巧便明白了,秦哥儿没有喝多少水,药效早就过去,秦哥儿什么都知道了。

“你醒了啊。”徐巧轻声说。

“啊啊啊——”秦哥儿听到哥哥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浑身爬满了水蛭,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徐巧立即抓着他的头往地上磕去,连着磕了十几下,他才回过神来,问还剩一口气的秦哥儿:“你可是我亲弟弟。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听话,就说我们遇到了歹人,等我飞黄腾达了,咱家好过起来,你也有好日子,不过是个乡绅的千金,你没必要惦记着给人家当狗……”

秦哥儿根本听不清徐巧说什么,他一直在耳鸣,眼睛也很模糊,他只觉得害怕,有了点力气,便不停挥舞手臂,剧烈挣扎起来。

他的行为在徐巧眼里就是抵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

“……我走了好久才追上他们,等我赶上时,就看见他抓着秦哥儿的头往地上磕!磕了二十二下!把秦哥儿活活磕死了!”叫花子夜夜都会在梦里重温当时的情景,“然后他把钱财藏起来,又在自己身上划了几刀,驾着马车进城报官了。草民想追进城,却遇上真的拍花子,被拐去卖,五年前沿路乞讨回了澳州,才知道整个柳家都没了!而这家伙,却一路高升……”

叫花子——这个曾经叫玲香的丫鬟,她眼里盛满了泪水,祈盼地看着赵锦润:“大人!草民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说属实就属实?一派胡言!把证据拿出来啊!”徐巧脑子里嗡嗡的,他没注意到一直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母亲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他有一半的心神沉浸在往事里,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那也是他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柳小姐私奔带了大量的金银,整整三千两,让他从小小主簿打点起,往上疏通了当时在礼部任职的庞令琨,拿到了那一年的殿试试题,他得以成为那一年的探花。

青云直上,鱼跃龙门,也不过如此。

“你要证据,这就是证据。”宋羊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怒火,摊开手掌,里头是一颗金灿灿的花生。“柳小姐的嫁妆里一共打了十八个,里头的金珠都是半空心的,刻了数字,只要把金珠切开,就能知道这是不是柳小姐的嫁妆——这事,你怕是不知道吧?”

徐巧在看到金花生时,便愣了,当年十八颗金花生明明都被他熔了换钱,怎么还有一个?

“而且,打造金花生时,有一颗字没刻好,被柳小姐赏给了秦哥儿,所以金花生其实有十九个。”

徐巧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慢慢看向母亲。

徐陈氏呆呆愣愣的,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脸色惨白,嘴唇发抖。

宋羊拿着金花生走到徐老太太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老夫人,你还记得这个金花生,是谁给你的吗?”

“……”老太太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到宋羊的耳垂上,没说话。

宋羊耐着性子又问了几遍,老太太才道:“秦宝……秦宝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