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晚低头站着,看见顾休之快步走进来,反手锁上了门。
窗户也关着,侍婢全都远远地赶在外面,案上放着那几个瓶子,陶夫人忐忑着,欲言又止。
那紧张不安的情绪似乎能传染,让傅云晚本来已经努力平静下去的心跳又跟着慌乱起来,顾休之沉着脸,许久:“确定是有了身孕?”
他并不看看她,只问着陶夫人,陶夫人犹豫着,看了眼傅云晚:“外甥女昨日去医馆看过,大夫说是。”
傅云晚看见顾休之压低的眉突然一下子立了起来,冷冷说道:“顾氏数百年中,从不曾有过这种事。”
脸上火辣辣的,余光瞥见陶夫人尴尬的脸色,傅云晚定定神。事到如今苦也无用,哪怕时机再不合适,已经闹出来了,总要想办法解决。“大舅父,大舅母,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搬出去,到时候就在外面……”
生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但顾休之听明白了,脸色更加难看,依旧问着陶夫人:“是谁的,谢旃?”
陶夫人禁不住也红了脸。方才只问出来了有孕,这些话却是不好问的,终究还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女子。犹豫着去看傅云晚,傅云晚咬着唇:“不是。”
屋里有片刻静默,顾休之夫妇两个交换着眼神,窗户外沙沙的响声,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这江东的春天,却也并不全是桃红柳绿。
许久,陶夫人迟疑着问道:“那是?”
方才还能平心静气,此时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心跳也快到了极点,眼梢发着热,傅云晚转过脸:“桓……大将军。”
耳边一声轻哼,顾休之冷冷说道:“果然是他,外面的传言竟是真的。”
此时连耳朵都涨成青紫,有一刹那是极后悔的,若是还在桓宣身边,又何须受此煎熬。下一息定定神,将那些软弱的念头全都抛开,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她选的,便是后悔,也都得自己咽下去。“我会尽快搬出去,不让外人发现,绝不给曾祖抹黑。”
来了这一个多月她留神观察过,也听顾玄素和谢旃说过,江东不像代国那么混乱,百姓们生计虽然不容易,但只要努力总也有活路,桑蚕缫丝,缝补洗涮,街边她也曾见过代写书信,帮人核算账目的活计,这些她都能做,咬咬牙熬熬苦,总能给自己和孩子找一条活路。
“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女子,搬出去怎么活?”顾休之看着陶夫人,“去赎一副落胎药给她。”
余光瞥见陶夫人震惊不忍的脸,耳边听见自己僵硬着毫无婉转的拒绝:“不!”
顾休之终于回过头看了傅云晚一眼。百年世族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作为家长,对于家中的女眷他从来都避免直接打交道,然而此时,对着这个从北地回来,显然不懂这套规矩,也不肯遵循这套规矩的外甥女,他不得不直接面对:“落了胎,你依旧可以留在家里。”
“我不落。”傅云晚紧紧捂着肚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全身都呈现出防御的姿势,“我绝不
落胎!”
绝不落胎。那是她的孩子,是桓宣的孩子。桓宣从不曾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绝不会伤害他的孩子。
“我不是跟你商量。”顾休之绷着脸,有些烦躁,“风声一旦走漏,非但顾家从此难以立足,就连你也性命难保。”
“我马上搬走。”傅云晚捂着肚子,“我不连累顾家,我也绝不落胎!”
“搬走了,难道外人不知道你是顾家人?”顾休之不准备再跟她纠缠,转向陶夫人,“你跟她说。”
“我听说吃落胎药可能会没命的,不行。”陶夫人抖着声音,“这个不行。”
“放肆!”顾休之怒道,“连你也跟着胡闹?”
傅云晚惊讶着,看见陶夫人红着眼,丝毫不肯让:“我的五娘已经死了,我绝不能让外甥女再有什么闪失!”
顾休之顿了顿,后面的话说不下去,拂袖而去。
门又关紧了,傅云晚迟疑着上前扶住陶夫人:“大舅母。”
陶夫人抱住她哭出了声:“你五姐姐,我的五娘,当年生了病寻医,只有一个大夫说针灸能治,偏那大夫是男的,她怕损伤了名节让家中蒙羞,怎么都不肯治,可怜她就那么没了,她才十六岁啊我可怜的五娘……”
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身上,傅云晚想起那天在明照堂外听见那几个弟子说的,顾大先生的女儿重病之时宁死不肯看男医,原来如此。用活生生一条人命,换来弟子们一句节烈门第的评价,江东不像代国那样公然杀人吃人,可这名节的软刀子,一样能够杀人吃人。哽咽着,紧紧抱住陶夫人:“大舅母。”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喝那个药,咱们再想想办法,”陶夫人掉着泪,“总会有办法的。”
傅云晚用力点头:“我不会喝的。”
她要这个孩子,她和桓宣的孩子。她绝不让名节这个软刀子杀掉他们的孩子,她会拼尽全力生下他,抚养他,保护他。
陶夫人擦了泪:“你和……”
想问问和桓宣是怎么回事,又怕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让她伤心,到底忍了回去,默默无语时外面侍婢在敲门:“大夫人,谢侍郎求见。”
谢旃来了。傅云晚心里一跳,他终于脱险了。他来求见,多半是要见她,可她该怎么见他?见了他该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她怀了桓宣的孩子?
一时间柔肠百结,陶夫人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她匆匆整了整鬓发走出去,门又锁上了,傅云晚独自站着,激烈的情绪过后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迷茫,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陶夫人匆匆来到前院,谢旃已经走了,顾休之道:“我让他走的,家丑不可外扬,这几天别让外甥女见人。”
陶夫人犹豫着:“可他跟外甥女有婚约……”
“糊涂,”顾休之沉着脸,“这种事哪个男人能忍?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外甥女能落到好吗?”
陶夫人无法反驳,又听他道:“这孩子
绝不能要,我去想办法。”
陶夫人心里一紧,要劝阻时,他一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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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外,谢旃坐进车中,回想方才见面时顾休之的情形,始终不能放心。
顾休之说她太过悲恸不能见人,可是不对,他刚刚脱险出来,以她的性子怎么都该见他一面,问问情况才是。况且她如今正在默写南史,书稿当初是他陪她一起研读的,她性子谦逊细致,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此时应该很想把默出来的稿子拿给他确认一遍。
所以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不肯见他?思来想去不能放心,叫过刘止:“你安排个妥当的人,看看娘子在顾家是不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