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级的暑假,李父的工厂开始正式运行。
为了节省创业开支,几乎所有亲近的亲戚们都被请来李家的小工厂进行开荒作业,除草、驱蛇、清洁原有的旧房舍、搬运和组装人力可及范围内的机器部件,在初期结束之后,甚至好几名亲戚也留了下来成了员工,各施所长的跟着李家人拼搏了数年。
事业初期导致的忙碌致使李家也都成为了“游动家庭”,孩子们在镇上读书,青壮劳动力们都在乡下夜以继日地劳作,到了周末为了能让带孩子的奶奶也能过来帮忙,樱柠不得不过上了这种周一到周五在家里住,周末便跟着奶奶到海边厂房宿舍住的生活。
到了暑假,也正是育苗期饲料需求最旺盛的时候,爷爷奶奶便收拾了行李,干脆把老的小的都装在一辆三轮车中,满满当当地带到了海边长住下来。
从清河镇往东沿着清水河大坝一直走,不用半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入海口,很快从码头吹过来的风中都充满了大海清爽的水汽,爷爷奶奶带着太太和她的两个曾孙乘着一辆自己组装的电动三轮摇摇晃晃地驾驶在还没清扫出来的老路上。原本地下的路是上好的水泥路,可是因为几年无人清扫,路面上已经自己堆积了厚厚的泥层,野草也把路面顶出各种缝隙,也有不少被来往车辆压死的小动物。
三轮车车斗里太太坐在一方矮脚凳上,张开干瘦的双臂护着她面前被装在桶里的曾孙李凯,爷爷奶奶两人则坐在前面的驾驶座,只有樱柠一人,胆大包天地在三轮车车斗中频繁地更换坐姿和位置,甚至还趴在车斗的边沿探头去看地上被压扁晒干也无人清理的小动物尸体。
“小刺猬?癞蛤蟆?小鸟……哇哦!是蛇!……竟然还有兔子!”
原本兴奋清点路面“薄片”的樱柠在清点到兔子和小狗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种纠缠了惋惜和好奇的情感由内而生,明白这是身体里李蕊蕊的强烈感受,樱柠嘟囔了一句。
“怎么看见蛇被压死了不觉得可怜,看到兔子和小狗倒可怜起来了,难道你的怜悯也是由外表做标准的吗?”
她刚调侃完,身体里的怜悯之情迅速退缩,取而代之是清晰的屈辱感。
危险的探头行为在一辆车擦着她的头顶飞驰而过后戛然而止,被太太一脚踹倒躲开了大车的樱柠不好意思地从车斗里做起来,摸摸透风的头顶讪讪地笑了笑。
这次能顺利地在海边买到这样低价的厂房,奶奶的亲戚关系也是帮了大忙。码头边多个村庄几千户人家都靠捕鱼等海产周边为营生,奶奶的娘家就在当地最大也最富庶的沿海村庄里,奶奶是她那一辈的大姐,年少时就因为不顾反对看上了穷小子就被家里扫地出门,她年轻时家里甚至还是当地的地主,与她差距了十几岁的几个弟弟,现在也都是当爷爷或者当爸爸的年纪了。
虽说父母假意地与她断了关系想要她知难而退,但是生了孩子稳定下来之后奶奶的家人们也慢慢接受了当时穷的连门都装不起的李家,几个弟弟们对这唯一的大姐也非常恭敬,在他们当家之后逢年过节也依旧按照当地的习俗带来许多自己家的收成,这些每年度见几次的礼物大多极具渔民特色,不少市面上见不到的大鱼鱼干、脸盆大的青口贝、成年人两个手掌大的奇怪螃蟹,以及在日后卖了半个亚洲的海苔。
在超市将切成小小一条的海苔论片昂贵贩卖的时候,樱柠也因着奶奶的这层关系每年有吃不完的大片加工海苔,家里的海鲜因为太多且不方便放在冰箱保存,因此也都被凿碎加了盐做成了各种长久保鲜方便实用的“蟹渣”、“虾酱”、“鱼子干”、“虾子酱”……
因着这些美食的关系,樱柠也对奶奶的娘家很感兴趣,在她刚来李家没多久的时候,就听闻奶奶最小的弟弟甚至承包了当地唯一一座近海的孤岛用来繁育海产,这个岛不知何年产生,只因为秦朝的某位君主曾莅临此岛登高为远赴东洋的徐福送行,所以也被称为秦山岛。
每年这位小舅爷爷带上百人开船上岛,他们春天在方圆几里地的岛上种植陆地农作物之后,又在延岛整个小岛的岸边之后一条预留给货船的没有网床的水道,海苔苗被牢牢缠绕在这些结实的网床上,并不用大量的维护就能慢慢地吞食海水中的营养长成预期内的模样,所以这个岛上在来年四月份之前一直只有几个轮流值班的壮年渔民配十几只大型犬看守海岸线,偶尔会有托了关系上岛的游客,想靠近也必须得到主人同意才行。
樱柠跟别的小孩子不同,她自小生活不算是优渥,但因为家庭结构的复杂性而获得了比正常小孩多得多的美食和知识面,此时她看着路过的小型渔人码头,看着岸边晾晒的各式海产和渔网,不由得期待的在三轮车的边沿坐下伸长了脖子去看。海里的世界繁杂旺盛,大海对于她来说,跟家里暂停营业的小卖部基本一样,完全被她当成了零食储备仓,过因此她对住在海边的暑假有着高于寻常的热情。
越发浓郁的咸腥海风吹来,奶奶也开心地唱起渔歌,年轻时在滩涂上驾驶泥撬捡拾蛤蜊时学来的渔歌,轻吞慢吐间渐渐传来规律的海浪声,奶奶的哼唱在海浪的伴奏下越发清晰嘹亮,太阳已经升起得很高,她们因为收拾东西走得完了错过了日出,但是这丝毫不影响爷爷奶奶的兴致,他们用自己创造的小车载着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在颠簸的大路上向着当下的幸福缓缓驶去。
来过无数次海边,樱柠从来没注意过岸上的厂房有什么意思,夜里的时候这些厂房因为无人居住大多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吸引力,但是当爷爷的小三轮从一个热闹的村庄穿过露出这片厂房时,蕊蕊还是吃了一惊,倒不是厂子有多大多宏伟,而是他们的目的地竟然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地边上。
同样也是第一次来的奶奶也愣住了,刚刚还畅快的歌声戛然而止。
樱柠轻快地跳下三轮车,就算凭她浅薄的知识也反应过来,难怪这厂子地价如此便宜,难怪李家人只是努力了一下,就成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这里获得了土地的使用权限。
一家老小齐齐向参与操办此事的爷爷看去,爷爷被晒得黢黑的脸登时有点微微发红,他讨好地向老母亲笑了一下,指向坟区旁。
足足有两米高的杂草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绵延了几百米长的淡黄色岩石堆砌的围墙,墙顶面插满了锋利的彩色玻璃碎片,樱柠一眼没看见大门,就听见爷爷招呼了一声。
“门在这里!已经到了。”
他说着就往路边一棵停僮葱翠的大槐树驶去,在惯性中太太连忙抱紧坐着弟弟的大塑料桶,在坐稳之后忙不迭地腾出只手来疯狂拍打爷爷的后背。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你干脆让我穿上寿衣直接拉过来埋了吧!坟场种槐树!你停车!给我了算了!”
开车的爷爷被打的苦不堪言,只好停住下车解释。
“便宜啊妈,这个厂太大了,是个地方我们都租不起的,这里虽然在坟场旁边,但是这是前面沙里村的家族坟地,就是小万,你孙媳妇娘家的家族墓地,这都是亲家的长辈们,怕什么啊?而且这里,这里面还有我们的亲家公呢!”
听着爷爷不着边际地解释,樱柠突然知道了爸爸为什么会是那种不靠谱的性格了,原来也是遗传的,她有点担忧地看着傻乎乎坐在红色塑料桶里睡了一路的弟弟,这么强大的基因看来他也是跑不脱的。
对爷爷的这番做派奶奶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她叹了口气,也不管在跟太太奋力解释的爷爷,自己驾驶了三轮车让爷爷小跑着在后面指路,大门口这棵槐树是斜着长的,几乎阻挡了一半的道路,这个季节槐花已经开过了,樱柠有点可惜的仰头看着槐树圆圆肥肥的叶子,她也不着急追车,总归以后这里就只有他们一家子活人就是了。
沿路有太多没见过的东西,对她来说这些参差不齐的杂草实在生命力旺盛,与马路对面的水泥坟地完全不一样,她是女孩子,也因她没在族谱里,所以从小按照规矩给老祖宗上坟是不带她的,她静静看向对面的坟地,看他们款式不一,高矮参差的拥挤在一个个高大的石头墓碑后面,檐牙高啄、蜂房水涡的样子,俨然一个在深夜里才会出现的小村庄。
沿海的渔人们对先人的居所都很上心,每每出海之前也都会带上好酒好肉来求长辈们的庇佑,坟修得好不好也关系着以后先人们对后人的满意程度,所以这一片足球场大小的坟地中每一个独立的坟头都不一样,大多都是隔一些年就要修葺的,也有些传统的是圆柱形覆盖破顶的,或是最直接的圆锥形,每一个圆锥形的上面还会顶着一个倒圆锥,一般年代久了也没有直系后人的就是以这种形状的坟墓安葬的。
按照当地的习俗,每一家新的坟包旁都种了几棵小树苗,根据树苗的年份也能大概知晓墓主人的大概辈分。当地气候种植松树非常适合,家家户户不成文的规定都是在坟边种松树,但是在这郁郁葱葱的松树正中间,却有一棵高大如楼宇的歪脖子柳树生长得异常茂盛,这柳树站在一个土石混杂的山包旁边,夏日清早的微风吹动了那棵歪柳的枝叶,长长的柳枝轻轻拂在坟头秃掉了的尖上。看起来这个坟墓的主人并没有留下后代,因着别的坟墓都用了水泥做了硬化,防止长杂草或大雨冲刷,而这个墓完全依靠大柳树的拂扫,保护了这个孤单的坟包,使它多年没有人打理也没被海边的大雨冲散。
“秦朝的人,墓却还好好的。”
看了一会大柳树,樱柠好像发现了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她嘴角微微上扬,不在意地喃喃说了一句,转身沿着围墙找入口去了。就在她转身离去之后,那棵歪脖子柳树浓重的树荫里,一个穿着黑袍的年轻男人空洞的双眼微微向樱柠的方向转来。
实际上绕过那棵倾斜的槐树没有多远就是原有厂区的大门了。当樱柠小跑着赶上去时,爷爷正苦笑着被将铁门上缠绕的藤蔓薅掉,他听话且讨好的样子与以往在爸爸妈妈面前的威严天差地别。
车里的太太很不高兴,沉着脸念叨。
“明堂如播米,子孙穷到底……”
就连平时很给爷爷面子的奶奶也气得不行:“咱老娘说得对!谁家大门上长草啊?!你们来了那么久,门面的草反而不除了,怎么教的孩子们!做生意的,门面张罗的就算不气派,但整洁是要有的吧!”
奶奶一边训爷爷,一边同他一起将大铁栏杆门上缠绕的爬山虎拽下来,这滑轨铁门也是原来的外资企业遗留的,因为原本是有电机推行的,现下电机早就被拆了卖废铁了,因此光是两个成年人推起来也很沉重。
爷爷奶奶将三轮车停在门旁粗壮的石柱的阴影处,就地清理了一会儿,干习惯农活的两人很快把门上的藤蔓都撤干净了,奶奶甚至在铁门上摘下了两个熟透了的旱黄瓜,还有一个跟苦瓜一样的“赖葡萄”。
将一根黄瓜给太太,另一根并那个金黄的赖葡萄都给了樱柠,樱柠没吃过赖葡萄,以为是一个熟过了的苦瓜,她就这么捧着歪坐上三轮车。爷爷奶奶终于把铁门顺着轨道方向拉开,一行人又往厂房里行进。
原本以为进了门就能看见爸爸妈妈,谁知道爷爷像个导游似的边行进着边各处介绍了起来。
“这个楼,灰色的花砖贴的这个,以前里面不开灯也明晃晃的,是以前他们办公用的,人都跑光了,现在楼下的树长起来了,就黑洞洞的,村里人在还楼里养了鸡呢!这走地鸡,还专门告诉我们是有数的,叫我们的工人不能乱吃!我说对面那楼里就那么多野鸽子呢,谁稀得吃你这些……”
樱柠抬头费力地向上看,这个楼已经十几年了,即使被盘根错节的树木杂草围绕着,也看得出很新的样子,是一栋标准的办公大楼,只有六七层之高,楼体还能看见砖砌出来的镂花,甚至大楼中间设置了车子能直接开上去的坡道。正中间的大厅已经没有门了,就这样敞开了迎接“宾客”,大厅里有一整面墙的壁画,画了郁郁葱葱的迎客松,里面的灯具等能拆的都被村民拆走了,就连实木的楼梯扶手都被拆掉,只剩下水泥的楼梯扣不走的瓷砖,然而即使只有这些残垣断壁,也能看出以往这个办公楼的豪华。
“这里啊你们看,这里这一片啊都是以往养海货的地方。”
难怪爷爷当起了导游,绕过办公楼后数十个被废弃的水泥养殖池并排罗列在路边,这片厂区的内部道路修的极好,多年没用也只是在缝隙中长出了一些细碎的青草,路的一边全是单个规格五米宽十米长的海产养殖池,这些水池上方是一排排拱形的钢制大梁,梁上原本顶着的沉重毛毡和防雨塑料棚布早就被扯得干干净净,不知道坐了谁家的猪圈,又不知道垫了谁家的床板,现在只剩下水泥的池子以及像鲸鱼肋骨一样鳞次栉比的大梁。
路的另一边则是红砖砌出来的一排排平房,这些平房虽然只用的红砖堆砌,可也是干净整洁的样子,淡红色得的砖坯们时隔多年也没有被这里的盐碱土地侵蚀腐坏,看得出来这大片的红砖房是以前做宿舍所用,这宿舍里住的应当并不是本地的工人,而是给城里来的大学生技术员们住的,现在看来虽然门都被拆光了,里面也光秃秃的,可是因着建造的时候非常规整,因此也依旧整洁好看。
在樱柠盯着那些宿舍里被后来者涂鸦的各种红色、黑色留言时,耳边已经开始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了。
果然在这片宿舍的最后几排,好几辆刷了新漆的“四不像”映入眼帘,车上装满了规格不一的麻袋,几个年轻的壮劳力脖颈上挂着湿润的毛巾正光着上半身从车上往下卸货,麻袋里漏出的面粉和其他碎屑弄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也混不在意,只管坚定着脚步往仓库一包包地搬运,夏天的汗水也都跟不要钱一样在地面地敲击起一朵朵灰尘和面粉迸溅出的水花。
被改造成厂房的高大仓库中机器轰鸣,本来睡了一路的弟弟直接被吵醒哭了起来,太太慌忙拿着个黄瓜哄他,弟弟抱起黄瓜也真的不哭了,但他并不知道啃食,而是吮吸着黄瓜的尖端。
“到了到了!蕊蕊进去给太太倒杯水,他妈啊!那边冒烟的平屋就是厨房,他二叔在里面呢!”
奶奶连忙应下,不等樱柠也给她倒杯水润润,就赶忙将三轮车上顺路带来的新鲜蔬菜和肉食都拎了下来,她满意又自豪地看向厂房里人来人往机器轰鸣的忙碌景象,点点头拎着东西往厨房去了。
樱柠去办公室里倒水,她第一次来,还是很聪明地就看见了门口摆放的饮水机,甚至这里还有崭新的一次性纸杯,这让樱柠有点吃惊,当时这些一次性的东西对于勤俭节约的农家人来说都是非常新奇且“奢侈”的用品,并非购买这些东西让他们觉得吃力,而是往往这些一次性用品用完之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这让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值得”。
屋子里风扇和空调都开着,在湿热的夏天里猛然接触到这让凉爽的空气,樱柠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并且不知道怎么地想知道这电费一天要用多久。
将这种莫名心疼的感觉压在心底,樱柠打眼看了看这间四五十平方的办公室,很明显这里不仅仅作为办公室使用,里面还坐了很多等候货物的客户。这些都是邻近村庄的养殖户,几个老爷们儿坐在等候区的凉椅上无聊地看电视抽烟吹牛皮,他们本来的工作应该是要去厂房中监督着李父李母加工他们的货物,确保几十吨上百吨的饲料加工后没有缺斤少两的情况出现,但是明显他们都和樱柠一样,被这少见的奢侈水杯,以及不用付钱的全天空调和调频电视给迷住了。
仅存的理智让樱柠想起了外面等着喝水的太太,她第一次使用饮水机,还算顺利的接了杯温水给太太送去,顺便接过太太怀里已经有些分量的弟弟。
“你们来啦!”
爸爸顶着一身的面粉只露一双眼睛,他满身大汗精神奕奕地从厂房猴子一样地窜出来。
“奶奶您来啦?!我妈呢?”
他边问道边用脖子上毛巾的一角从脸上抹了一把混合了汗液的面粉,然后故意随手抹在樱柠脸上。
樱柠慌忙尖叫着躲开,听见爷爷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地对爸爸说话。
“你妈在厨房,我们带了菜来,在市场上才买的,还有一些三奶奶自己种的一早送来的,咱们中午吃顿团圆饭,得亏前些日子把小店里的冰柜拖来了,不然也不敢买这么些肉,这地方太偏了,除了赶集,平时买个菜实在是不方便。”
李父感激地点头,又去叮嘱樱柠。
“你们跟太太的屋子在后面一排啊,那里比较安静,去跟爷爷看看屋子吧。”
他捏了捏樱柠的鼻尖又揉了揉弟弟的大脑门儿,便也擦着汗去找他喝水的巨大茶缸了。
走之前的樱柠好奇地往厂房里瞄了一眼,这个厂房比周围的宿舍高出三倍有余,地面因为机器使用需要也下挖了两米砌了水泥褚料槽,在厂房里顶天立地的巨大机器上上下下又四五个年轻的男人们一起操纵着,他们身上虽然穿了藏青色的工作服,但是衣服上也被面粉糊地看不清原本的样式了。
樱柠一眼就看到厂房出货口的妈妈,妈妈虽然身处炎热的厂房门口,却还是保持着干净与清爽,她穿了一身漂亮的丝质花衬衫,黝黑的头发扎成一个短马尾,在堆满了原料的仓库门口核对着工人们运下来的货物重量。
“丫丫你们来啦!”
女儿的目光或许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些对应神经,她也在这时回头看到了晒得黢黑的女儿,旁边的货物是不能停的,工人们来来往往马不停歇地运作着,她只能在间隙中回头叮嘱女儿。
“你带着弟弟先去房间里吹风扇,妈妈一会儿就过去哈。”眼见着妈妈忙得根本走不开,樱柠理解地点了点头,有些吃力地抱着穿着肚兜浑身清爽的弟弟去找太太了。
在安顿好老人孩子之后,爷爷也马不停歇地换上西装去帮忙,他面对自己的家人们时嘴上总是挑爸爸的刺,但是心里还是不舍得看儿子儿媳多受罪的。弟弟现在已经基本会站立了,不知道怎么的,大人们忙起来顾不上孩子们的时候相较于太太更倾向于将弟弟交给樱柠,只不过当下樱柠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责任感等等还没有建立起来,只当这个小了好几岁的弟弟当做洋娃娃的替代品。
刚刚在路上摘的赖葡萄被太太剥开了分给两个小孩子吃,樱柠这才发现手里的不是苦瓜,而是一种没吃过的水果一样的东西,这金黄的苦瓜外壳竟然并非食用的部位,人们吃的竟是它红宝石般艳丽的内瓤。
感慨于地球生物多样性的奇妙,樱柠用手背抹了抹嘴跟太太说了一声后便愉快地跑了出去,她想赶在午饭之前来一次废弃厂房冒险。
夏日里的野地总是不缺乏生命力的,有太阳和水的地方,总有顽强的生物将自己进化到意想不到的方向,然后舒适地存活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
樱柠往这块厂区的深处走去,整个原有的大厂目前只有李家人正式投入使用,似乎其他区域到现在也没有租出去。在来时的路上她远远地看到这边应该也有一栋高楼,似乎就是他们说的满是野鸽和野蛇的大楼,只不过爸爸的厂房处在整体厂区的正中间,一般也不用去那楼里,爷爷就没有告诉她们。
路过奶奶去的厨房,樱柠看见了爷爷的亲弟弟正和奶奶手上不停地闲聊着,她不太熟悉这个名义上的二爷爷,但是听过不少他的故事。这小子爷爷几岁的长辈也不是一个普通人,长辈们常常起他的经历,他七岁大的时候就自己扒火车去了山东,投靠了李家的本家去了,本家的老夫人是李家老太爷年轻时娶得正室,她掌握了老太爷去世后遗留的所有财产和田地,基本上可以称之为富甲一方。
二爷爷出生后在太太这里没吃没喝,小小年纪的他饿得精瘦,又因为父亲去世没了盼头,他深觉日子实在太苦,便抛下了生母和兄妹独自在夜里摸上了去山东运煤的火车,准备投靠他已知的最有钱的李氏大房,他在大房境遇如何大家都没有再提过,只说过这位直到成年了才被赶回生母身边来。
爱听墙角的樱柠在某次太太的大女儿前来探望时听过一耳朵,据说,是被大房仁至义尽地养到了成年,但是却叫他胆大包天生出了想要分家产的念头,这才叫正房老夫人直接轰出来了。
人说若是没了廉耻心的人最是无敌,就在周围的人都对这位嫌平爱富的不假辞色的时候,他却似乎也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收拾了几捆木柴,就在清河的棚户区里给自己圈了一块不毛之地。
李家的爷爷对这个亲弟弟是心有不忍的,他知道当时家里三个弟妹实在是吃上一口饭都很难,因此并不把他曾经的背叛当做一件大事,反而时不时地内疚于当时的自己没有养活一家五口的能力,因此这些年来常常明里暗里的帮忙,渐渐地带着他进了工厂,也慢慢地把棚户区的泥巴地盖上了低矮的土坯房。
兄弟俩二十几岁时,一场寻常的斗地主,把落难的地主家漂亮的小姐送到了穷困的李家,彼时爷爷已经在海边遇到了对他青眼有加的奶奶,倒算是他的弟弟走了大运,就此成了家。
娇生惯养的小姐并没有给他的小家带来什么财富,因此虽然两人都已经年过半百了,除了生了三个“千金”之外,这些年他还是一直在找生计,那个好强的地主小姐一直不愿意与李家多接触,只因为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奶奶连续两个都是儿子,甚至二儿子还移了民。
近些年他的三个女儿都各自成家又都生了男孩,这一家人才又觉得能抬起头做人了,像打了翻身仗一样四处的重新结交被冷落的亲戚来,因此爷爷便允着他到这新建的小厂子里做了一名伙夫。
白天里话不多的樱柠就喜欢听大人们偷偷讲这些她没经历过的事,她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能自己爬火车还没走丢,这使得她对人类幼儿的生存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屋子外面偷听了一会儿奶奶和二爷爷的聊天,看他们将各式菜品摘干净,又将老的、损的挑出来准备洗了,樱柠这才悄悄地溜进了厨房,她小心地用厨房的大桌子作为遮挡,躲在了桌子下方,在奶奶将洗好的番茄放在桌子上又去洗别的菜蔬的时候,快速的顺走了一个最红的番茄,美滋滋地去冒险了。
这个厂区规划得很有意思,以宿舍区为中心,宿舍区东边是废弃的幼苗饲养池,宿舍区西面是直接挖土拢坝暴露在太阳渠由北向南链接,水渠的最南面就是她要去的废弃大楼。
从厨房出门往西走几米就能看见这些被挖出来的成苗池,里面已经灌了海水,看来李家人没有让这些荒废的水池闲着,看里面已经放置了充氧的机器,不时还有几只品种各异的海鸟上下飞舞,在充氧机附近捕捉被机器惊吓跳起的白虾和草鱼。
穿着水晶塑料凉鞋的樱柠灵活地踩着一砖宽的水渠边继续向南走,两百米左右的距离之后,樱柠来到了这座深灰色的废弃办公楼之下。
站在水渠上穿梭在比人高的野草中,樱柠抬头逆着阳光向楼顶看去。这栋楼修的比镇中心的所有楼都还要高,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是已经让樱柠感慨于前人的奢侈了,她粗粗地计算了下,这个废弃的大楼每层四五搭间房,刘层楼的高度,每层都是樱柠没见过的超高挑空,如果当时废弃之后安排无家可归的人住下的话,能住下起码二三十家人。
在千禧年之前,斥资几百万修建的这样气派的办公用楼,就这么被废弃在海边的盐碱地里,楼体前后都用了大量的落地玻璃窗,从被废弃后破碎的第一块玻璃起,东沿海的海风就利用内外巨大的压力差让这楼所有的玻璃几乎都碎了干净,因此围绕着大楼周围的草丛中满是反光闪耀的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碎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各种角度的闪光,不少光影被折射回深灰色的楼体上,像一个个天然的手电筒,影影绰绰地把楼中的角落都照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