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之时,一群白鸽从大教堂的穹顶掠过,它们如一道道的流星般下划,从大教堂的彩色玻璃前飞过,金色的日出之光给这些可爱的白色翅膀渡了一层耀眼的光晕,那些光晕折射进彩色玻璃的另一面。
教堂内,一袭黑袍加身的埃尔伍德正跪坐在一张丝绒垫子上,双目紧闭,双手交叉贴于胸前,举止神态皆是如此虔诚。
他从深夜祈祷至了第二天的清晨,希望星月的神明能够给予他一点启示。
然而,他的大脑里始终没有装下任何新的东西。
他的心乱的无法使注意力集中起来,害怕一睁开眼睛,就会听到外面的丧钟,重复那一天的情形。
事实上,他的记忆停留在了丧钟响起的那一天。
先王去世,大王子继承帝国君主之位——至此,记忆截然而至。
埃尔伍德神情挫败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盘踞着困惑的迷雾,久久未散去,时间快速地从他眼睛里闪过,距离他称王那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了整整十几年,近二十年!然而他却毫无印象!
令先王感到壮志未酬的星际混战已经结束……母亲已不在人世,那位高贵典雅、曾将他独自留在大教堂里为父王祈祷的雍容女士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的初恋,他允诺要娶她为妻的斯嘉丽也早已寒了尸骨……
这太可怕了!
埃尔伍德从一份份的简报记录里阅读到这些他一无所知的信息,犹如在翻看另一个星球、另一个王朝的历史,里面记载着一起起事件、一个个他熟悉的人名,可是他就是无法将它们与现实连接在一起!
他是在大教堂里遭遇了刺杀,刺杀他的人是斯嘉丽的妹妹凯特——那个他根本没多少印象的凯特竟然被他迎娶为了王后,他们还孕育了一个孩子,可是她是斯嘉丽之死的始作俑者!
混乱!荒唐!难以置信!
埃尔伍德从这些大量的信息里只接收到了难以名状的混乱不堪,眼前,只有一个人他可以信任——那就是他的弟弟,爱迪莱德。
他几乎要无法喘息,捂住胸口,身子摇摇欲坠,手臂撑在软垫上。
咚!
头顶的彩色玻璃装饰传来了一道突兀的声响。
埃尔伍德仰起脖子,目光投射到对面那一面富有宗教色彩的彩色玻璃上,一只鸟——由于彩色玻璃的颜色反照,不知道是白鸽,还是乌鸦,或者是一只不知名的灰鸟——正在拼命地想要撞碎那面坚硬的玻璃。
咚!咚!咚!
那只鸟不断地尝试,用脑袋去撞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埃尔伍德不理解那只鸟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是看到这么愚蠢不自量力的行为,他窒息的心情有所好转,仿佛在大脑深处的那面铜墙铁壁之后,也有一个东西在不断地撞击阻碍他记忆恢复的东西,顽强而绝望地一遍遍重复,势必冲出去。
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痛苦不堪,他究竟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遗忘的岂止是那些重要的过去,也是他这个人本身。有时候早晨醒来,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张脸比他记忆中要成熟许多,一脸倦容,像个脑袋空空的傻子。当他试图想起某个人时,后知后觉她们已不在自己身边。他生命中最值得他去爱与铭记的两个女人,他的母亲和他的恋人,已经从他的世界里被彻底抹去了。
咚……
随着头顶传来最后一记沉闷的撞击声音,那只古怪的鸟儿已经死掉了,鸟的尸体从照样斑斓夺目的彩色玻璃上渐渐滑落下去,只留下了一道血色的污痕。随着日出,温度升高,昨晚的积雪会很快融化,将这道污血冲刷干净。
而这只鸟的尸体,会被掩埋在下一场大雪里。
世界空空如也,一片空白。
如埃尔伍德大脑里的记忆一样,到处都是白色,无边无际。
随着那只鸟生命的逝去,埃尔伍德终于恢复了内心的平静,这只鸟用一场震撼的死亡带给了他来自神明的启示。
这个启示,只和他自己有关。
他再次回忆起了在这间大教堂里,母亲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走出大教堂的那一刻,你将不再是大王子埃尔伍德,而是帝国的新主……”
他的一生,仿佛是为了背负先王的荣耀完成其未竞之伟业,完成母亲的嘱托,迎合那些期待瞩目的目光,建立和平强大的帝国,那是他为此而奋斗的终极目标。他是注定要成为王的男人。他要超越自己,超越爱迪莱德,超越他的父亲,这是他曾经绝不动摇的信仰。
如今,他的信仰成为了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了,这是他最大的困惑。
如果这世上是哪一件事情能够激起他年轻时的斗志,那就是回到过去。然而,时间是不可逆的,如同那些逝去的生命,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走出大教堂,双脚踏在积雪的那一刻,踩下去的地方发出嘎滋嘎滋的清脆声响。
埃尔伍德在雪地里找到了那只灰鸽,它肚皮朝上,头上的灰毛被血染深,睁开了无生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被阳光染白的天空。
母亲,我究竟是谁?是你期待的君主,还是你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