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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镌碑永名(1 / 2)

【无名者】所讲述的故事,能够解释过去的疑问,填补历史的空白。简直是严丝合缝地嵌进历史里。

但姜望只听不言,不敢尽信。

这位超脱者接近全知,既知道很多隐秘,也知道很多人心里的疑问。要圆一个谎,填几个所谓历史真相,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那边斗昭则只是看着楚天子的剑,一心扑在对帝室剑术的研究上——虽然以他的身份,楚国一应藏法对他无有遮掩,但又怎么及得上皇帝的亲自演示呢?

赤凰帝剑的每一次下移,都是【无名者】存身根本的粉碎。以斗昭的境界,虽不能捕捉具体的过程,也多少能感受剑意的阐发。

倒是左嚣的声音悠悠响起:“诸圣最初构想的所谓‘大成至圣’,应该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吧?”

【无名者】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残躯,已经透过那道蔓延此身的剑创,看到血肉萎靡的枯瘦双腿下,属于阿鼻鬼窟的幽幽空洞,无底之渊。

祂挪动视线的过程已经非常缓慢,就这样缓缓垂落又抬起,勉强地看向左嚣:“我这个样子……如果你的路是为此而断,想来你也不甘!”

祂深深地呼吸了一次:“事实的确如此,最早我在无冤岭所设想的大成至圣,是一种极致圆满的伟大存在,是一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设想。我们生活在最灿烂的时代里,但没有人能够立即迈出那一步。”

“尤其是墨祖的告警让我们知晓,那种恐怖正在逼近,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我们在祸水下定决心,想要成就的是一件无限靠近‘大成至圣’的武器——名为‘天衍至圣’!”

“我们遍思所有,这是无解之解,无路之路。”

“我们彻底抹掉了历史,把自己的筹划割出岁月,藏在遗失的时光中,想以此对抗那种真正的恐怖。以隐秘杀隐秘,用无限的力量,去杀死永恒的存在。”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我们要成就的是一具能够演化所有大道的至圣之躯,演化出极致伟大的力量。最后以儒祖和法祖为主导,一起操纵天衍至圣,向那种恐怖发起挑战!”

“最后如诸位所见——我们失败了!”

【无名者】的眸中几无光彩,那是一种衰竭的黯淡,绝望的呐喊:“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时代里,诸位深知吗?”

“当年我们做不到的事情,今世能成功吗?”

没有人说话。

但祂感受着这些人的斗志,没有一个人动摇。

其中如姜望、斗昭、楚太子、楚国师这几个年轻的绝巅,意志更是昂扬如烈火。

年轻人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绝望。

“今必胜昔”不是一句口号,而正是这种蓬勃的心情。

【无名者】一时默然,但又在不断下沉的赤凰帝剑前抬眼:“所谓诸子百家,立说各家已过千数,真正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不过数百家。其中又有一些同宗共源——”

“以传承远古圣贤兵武的兵家而论,分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权谋者有十三家,是‘未战而庙算胜者’;形势者有十一家,讲究‘相机而动,势无常形’;阴阳者有十六家,‘以刑为阴克,以德为阳生,合五行生克之理,决机于天意之中’;技巧者有十三家,练兵摆阵、器械机关,木鸢流马,莫不在其中。”

“百家争鸣的过程,不过是兼收并蓄,此消彼长,去芜存菁。经不起时间检阅的学说,终将被历史冲刷,而在这冲刷的过程里,凝聚出一尊尊圣名。”

“在创造【莲华圣界】的时候,我们的时代也走到了最巅峰。伪圣数以百计,小圣、亚圣也过百,真正的圣人就有十七尊,而至圣有三尊,曰儒祖、法祖、墨祖。”

“我们共同创造了‘天衍至圣’,开启了那场湮灭在时光深处的战争——最后的结局是诸圣命化,儒圣、法圣都沉眠。我也变成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

祂挂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最后的风干的结局:“我是那个时代的残迹,为了保留诸圣遗产,保留对抗那种恐怖的希望,躲藏在陨仙林里,日复一日地屈辱地活着!”

“我们失败了,但是我没有放弃。通晓阴阳的我,侥幸在那场巨大的灾难之下保留了意志。就这样一个人躲在陨仙林里,竭尽全力地隐藏自己,一点一点捡起‘天衍至圣’的残躯,努力拼凑我们的旧愿。这实在是漫长的一段时光,可我已经忘了时光的流逝。只想要终我永恒的一生,完成大成至圣的构想,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我们那个时代的遗憾。”

“我明明已经超脱于世,与日月同存,更胜于日月。只要我闭上眼睛,不看众生苦难,只要我对酒而歌,不去回忆曾经的理想。没有什么灾难会降临我身,我本可以有永恒逍遥!”

“可是……太遗憾了。”

“我们共同创造了那么璀璨的时代,对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美好的期望,最后就这样全部都忘掉吗?”

“志同道合的人已经全部死去。爱恨都是历史的尘烟。”

“我知道不会有人理解我。”

“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无名者】以哀伤的眼睛,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也许今日的人间对于我只有憎恶,可我仍然深爱这个世界,我的一生都为此,我的理想在其中。”

“听起来非常感人。你是我听过、见过的所有超脱存在里,唯一一个展现弱者姿态的人。我甚至以为我才是那个超脱的存在,在这里欺负你!”斗昭收回他对赤凰帝剑的注视:“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想要吃我的原因?这不太符合你孱弱的定位。”

“这没什么可辩解的,我虽心怀人间,对你们两个却并不公平。所以今日若是你们两个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无悔无怨。”

【无名者】叹息道:“其实当年那一战,我们都没有把握,甚至是预见到不幸的结局。在离开祸水之前,我们都做好了不幸的准备。也都以各种方式,留下道统和传承。”

说到这里,【无名者】的情绪变得复杂:“如诸位所知,诸圣传承都以不同方式流传下来。但我们阴阳家是个例外,因为我最信任的人——称名为‘阴阳小圣’的郑韶和赵繁露,背叛了我!”

“他们为菩提恶祖所诱,堕于祸水之中,将我一生积累,倾入孽海!”

此刻【无名者】的眼神,已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快意:“与虎谋皮的下场,史载不绝,他们想要借菩提恶祖之力,成就阴阳至圣,最终当然也为虎所吞,溺亡于孽海之中。”

“斗昭,姜望。”

祂在引颈就戮的状态里,展现出一种剖出心肝的坦诚:“我知道你们在五德小世界里遇到了郑韶和赵繁露的残意,得以接受阴阳家传承,但那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们,而是更久之前的残留,是我曾经留下的真意。斗昭在阿鼻鬼窟里炼神那一次,也是我有意给了你支持,帮你完满你的白日梦乡。也是在那一次,我帮姜望补充了潜意之海。当然我的居心并不良善。”

“我在那场大劫里失去了太多,需要取回这份阴阳真意,来调和自身,真正把控天衍至圣的力量。”

“所以我想等你们都走到绝巅,阴阳相衡之时,取你们为丹。”

“这事情我无法跟任何人商量,也不可能征求你们的同意。”

“我的孤独不能与人分享,我的战争只能独自前行。我要面对的恐怖,是你们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这对你们很不公平。可我别无选择。”

最后祂有一声漫长的叹息。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

祂闭上了眼睛:“你们可以做出选择了。”

“你说的选择……是什么?”楚天子一手按着祂的脸,一手握着剑,从始至终都没有迟疑半分,不断地斩灭那维系超脱者命征的力量。而在【无名者】闭眼的这一刻,手持帝剑最后一次下沉,就这样把【无名者】嶙峋的躯体竖劈成两截!

滚滚国势,碾压残躯。

天子龙气,消磨不朽。

超脱寂灭,永恒斩断!

他听完了故事,但不动摇他的剑。

“是把你挫骨扬灰,还是鞭尸三日后,再挫骨扬灰呢?”

赤凰帝剑之下,从来没有选择。

就如先前所言,他堂堂霸国天子,倾国势提帝剑而来,不是为了给【无名者】选择的。

【无名者】的肉身已经分开,眼睛也无力再睁。但是祂还有最后的残意,就这样喃声道:“若今夜是我的永夜,那么今日也是人间的末日。我经历过最美好的人间,真是遗憾啊……”

“如果杀了你就会迎接末日,那就让末日尽快来临吧。”立在鬼窟崖壁之上的凰唯真,轻轻掸了掸衣角,仿佛掸去了什么脏东西:“这个世界的希望如果只能寄望在你这种怪物身上,那这个世界真是半点不值得我欣赏!”

【无名者】讲了相当长的一段故事,但祂对故事不感兴趣。

祂不是听故事的人,祂是创造故事的人。

历史所镌刻的正是祂的经历,未来正由祂来改变。

这古老超脱者所描述的恐怖,根本不能带给祂任何波澜。

祂从幻想中归来后,没有余力去做任何事情,一直纠缠在这场战斗中。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漫长!

“诸位。”地藏就站在鬼窟崖壁的另一边,面上仍然是慈悲的笑,祂在这个时候合掌为礼,而后平伸祂的手,对着【无名者】的尸身:“一如前约,这是我的缘。”

祂要收走【无名者】的尸体,作为这一次合作的酬报。

前约必践,因果当偿。

楚天子与崖壁上的凰唯真对视一眼,便将大张的五指,从【无名者】皱巴巴的脸上挪开。

【无名者】剖成两半的身体倒是还粘合在一起,也并没有立即坠落。

在最后的时刻,这具几乎已经可以称为尸体的存在,闭着眼睛,微仰着头:“我邹晦明这一生,有过遗憾、痛苦、失败、悲伤,但终究可以说,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最初,我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理想……”

“抱歉——”

章华台的星河波澜中,诸葛义先的声音响起。

一尊超脱者的悲凉落幕,就这样被打断了。

在【无名者】面前完全可以称为小朋友的诸葛义先,此刻的声音竟比【无名者】更苍老,苍老得不像话。

他苍老却很有气力,甚是平缓地说道:“您乃前辈先圣,无论如何,于人族有功绩。后辈晚生,本该不打扰您的遗言。但有错谬于事实之处,在下不得不指出。便如早先您在超脱瓮中替我身时,代我所言——‘楚人将为陨仙林中【无名者】立碑刻文,书写【无名者】的一生,将【无名者】的死亡,写成石刻的结局’……”

他赞叹道:“您实在是了解我,替我发肺腑之言!”

【无名者】的尸体仿佛已经彻底成为尸体,并没有回应。

但诸葛义先知道祂还听得到:“碑刻上您的名字,请恕我实在不能写下‘邹晦明’这三个字。一则有辱阴阳真圣,二则不免使天下弃绝圣名,百年之后,还有谁能知您名家圣人公孙息呢?”

轰隆隆隆!

方才还平静的天空,瞬间雷蛇狂舞,沉云欲坠。

但凰唯真只是抬掌一抹,一切就风流云散。

【无名者】猛然睁开了眼睛!

像一条僵死在岸边的鱼,猛地打起挺来。

可是祂已经要死了!

祂根本再没有反抗的力量。

在三尊超脱战力的注视下,祂什么都做不了。

祂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却还是如此艰难地扭动。

已经分开的两半身体,各以不同的姿态扭曲。

一半想要窜起,一半想要沉坠。

祂已经表现过很多次情绪,可从来没有哪一次,是这般失态……真正的失态!

就连被楚天子斩死这具超脱身时,祂也未有如此。

“我本以为您可以平静地接受消亡!”诸葛义先的声音,异样的激烈。

“我已是衰死之身,即将永远消亡。纵然做过些错事,有碍于楚,使彼辈有恨于我。也不必在这样的时刻,这样言语。”【无名者】几乎已经衰死的残躯里,有哀哀的叹息:“我当然什么也不能再做,但人死之后,连名字都要被更改,事迹也要被嫁接吗?”

“为您确名,倒也不觉辛苦。人生所谋,只此一局而终!”诸葛义先的声音道:“也该为您解惑,免得您苦等归来之机,却永不能见机得命,反留执念成孽。孽也无妨,但这世上还有一些跟您有关的东西存在,我总归不能心安。”

他对【无名者】实在尊敬,但这杀意坚决得无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