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江鸿还了一拜。还其德昭。
姜望的眼睛抬起来,最终没有让开。
他坦然受了南天师这一拜,然后慢慢说道:“昔烈山人皇自解,乃有群龙无首。长河龙君自囚,遂见百舸争流。现世之长河,本就天下共有。两岸之民,各有其国。长河之水,自行波涛。姜望虽伫【定海镇】于长河,【定海镇】却非姜望所私有!”
他又看向台下各方势力的代表:“虽则姜望治水于今日,仍赖诸方护持于以后。愿公伫于此,请天下监察,时时巡看,以避缺漏。”
宫希晏眉头一挑!心实讶然!
应江鸿认可姜望治水的功劳,同时强调景国的权柄——这也是应有之义,对于诸方势力来说,分割水权本就是这次治水大会的核心。
他想到姜望会受其礼而放其利,但他没想到的是,姜望不但认可景国的水权,还把长河水权全部都放开,自己不争一毫一厘——说白了,有平治长河之功,能推动烈山人皇关于长河久治的构想,姜望今日就在长河建一座水府,也没什么不可以。而姜某人若是有野心,以他今日为水族所做的一切,一旦开府建势,天下水族岂不蜂拥而至!
说再现中古龙宫是太夸张,立成长河第一势力,却不见得没有机会。
万古基业,唾手可得,难道一点不心动?
“姜真君此言差矣!”愿意替姜望接应江鸿之剑的许妄,这时候再次表现出他对姜望的关心:“尔既功著长河,岂有不酬!姜真君,有些东西该是你的,不要轻易放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在台下,却也恣放其言,巡视一众:“依我看,中央帝国过于广袤,顾此失彼,已经力不从心,以至于有龙君之憾。今有真君姜望,公论有德,治水有功,立身于河,本勋不朽——不如以观河古台奉之,大兴宫殿,以敬其德,能彰其功!有狻猊蒲牢二镇,为其镇宅,使福泽长久!此后万古,当知今日之壮也!”
姜望把长河龙君反叛的根源,归结于烈山人皇最终失信敖舒意。许妄也灵活地调整了景国的责任——景国或许不是长河龙君反叛的症结所在,但也至少是个引子。顾此失彼,有所疏漏,总要承认?
治水这么大的事情,姜望一个人干了。
本该担责天下的诸方,予他一些酬谢,也是应当——当然,代天下而酬功,是确立诸方对天下的权柄。
这是今日与会诸方的核心利益,却是不可能被任何事情影响,不会因姜望动摇。
“姜真君大功当酬!”应江鸿一拂袍袖:“但你许妄的酬法,很有问题。秦人欲赠水府,当赠渭水!慷他人之慨,可为德乎?”
观河台历来说是诸方共镇,但一直可都是在景国的眼皮底下。
狻猊蒲牢二镇,此刻更是还有景国的驻军在。
秦国人这是在割景国的肉,去献姜望的殷勤——当然他们也并不在意姜望需不需要。能够削弱景国,就很好。
做老大的方法不仅仅是强大自身,把老大拽下来也是其中一种。
“他人之慨?应天师言辞无端,徒然令人发笑!”许妄大笑数声,而后道:“就如姜君所言,长河之水,自行波涛。长河水权,天下共有。却不是谁家后院!这滔滔河水,亘古东流。应该是齐国的就是齐国的,应该是魏国的就是魏国的,管不过来的就给荆国,这龙门书院、宋国、雍国,哪个不能出力?我今日只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你景国做不好就不要做。秦人于此无所取,能见公心!”
应江鸿牙都要咬碎了,齐国好歹占了个南夏,算是摸到了长河边上。你秦国在现世西南,离长河主干有十万八千里呢!你取你……什么?
戎贼!
他正要心平气和地痛斥一番,耳中却听得姜望的声音——
“贞侯爱护之心,姜望已尽知!”
应江鸿面无表情地看回去,只见得年轻的真君站在那里,对许妄一拱手:“但姜望七尺之躯,一人一剑,却是住不下那么大的宫殿。天地虽大,星月原上一座酒楼,便足堪落脚。天海辽阔,长河滔滔,姜望脚下所履,也不过一叶孤舟。”
他放下了行礼的手,径自走向悬吊福允钦的古老刑架,嘴里道:“心领了,勿复言。”
姜望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我不对谁拔剑,也不是哪方的刀枪。
你们的斗争我不管,你们的屁股我来擦,你们的责任我来扛,你们的权柄我不沾染。
治水的功德我不要,那些荣赠都不必。
水族这边,请你们放一放手。
放一放手罢!
许妄、应江鸿都不说话,宫希晏、魏青鹏也沉默。涂扈、阮泅、屈晋夔,更是延续了缄声。
这份以行为言的恳切,在这个时候,终于是被诸方听到耳中了。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走到了福允钦的面前。
福允钦艰难地仰首,血眼模糊地看着姜望,这时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看到眼前隐隐约约的身形,像看到一缕跳跃的火焰。这缕火焰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一直延续到今天。烛虽微弱,一室长明。
姜望看着福允钦,但没有立即做什么,而是说道:“南天师先前问我,‘水族若叛,谁来担责’。我急于奔赴天海,驱逐猕知本,未能及时回应——现在我想回答诸位。”
他说道:“我知道南天师的意思,是说我如果这么坚定地支持水族,就应该站出来做个担保,以此证明我的底气,证明我对水族的相信。事关现世稳定,自然不能轻率为之。南天师也是为天下思虑,不是针对我姜某人。”
“但这事并不合理。我固然看得到龙君治水的功德,固然看得到福总管这些年的勤勤恳恳。然水族之众,计以亿万,善恶贤愚,各有不同。哪有永恒不变的情感。姜望又何德何能,岂能尽都承担?如天师为人族守天门,所以天下人族之祸事,天师都应该承担吗?景国天子坐中央,龙君一旦叛之,就该由景天子担责吗?愚以为不然!”
“这不是法的精神,也不是人族的道理!”
“有件事情大家可能不知道,昔日我履神临之责,不幸失陷霜风谷,流落妖族腹地,九死一生。那个在霜风谷偷袭我的人,其名梅学林,是那位孤城拒天妖的梅行矩,唯一的后人。而操纵他的人——是庄高羡。”
“于万妖之门后,役英雄后人,陷人族履责者于死地。此事可谓通妖!”
“庄高羡与我同为人族,甚而我昔为国人。他通妖,我来担责吗?”
“想来诸位不会如此想。”
“无论景人、秦人,抑或人族、水族,背叛人族者,天下得而诛之,是叛者自担其责也!”
“无非天下志士,剑利者杀之!”
他背对着所有人,铿然如剑鸣:“庄高羡,我杀之。刚好我能,刚好我愿,这就是我要说的话。这是我给南天师,给诸君的回答。”
他那明亮的眼睛里,跳出来的火光,落在了古老的刑架上——却不是为了焚烧那悬吊的罪囚。
捆缚在罪囚身上的黑褐色锁链,如毒蛇般游退。焰光往前,锁链往后。
这个过程并不慢,但清晰地体现在所有人眼中。
无尽的长夜,无声地消逝!
在福允钦被吊悬在观河台的这些天,当然也有一些力量试图营救,也有一些声音若隐若现,但都没有掀起波澜。
那坚不可摧、不容开解的,何止是这锁链?
那笔直伫立,碾磨生命的,何止是这刑架?
唯独这一次,火光那么自由地跳跃,没有人再阻止。
福允钦像是一团被抽掉了骨头的烂肉,贴着刑架,无力地滑落下来——
被姜望抱住了。
姜望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抱着血肉模糊的他,撑住他的身体,让他站在观河台。
水族有名“福允钦”者,观河台上,长河龙君之护卫也。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