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丹宸号落在了太空站里,起落架被神经元自动机强制展开。李明都第四次发出了通讯要求,仍然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对遥山几微说: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就等到明天吧。”
遥山几微就在舷窗边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开放式的船港。地球返照的日光照亮了四周银白色的巨墙,而顶上是一个寂静的夜。
李明都向营养机器要了一瓶合成的酒。他闻着杯子说:
“到时候,我们就自己下去。”
遥山几微回目,他脱口而出道:
“去见‘原形’人类吗?”
“或许吧。”
李明都一饮而尽,但纳米机器消化掉了酒精。他手支着头,独自默默坐了很久,在八点的时候心想:
“该睡了。”
但凌晨四点钟,李明都就从床上爬起来,他从东边的舷窗走到了西边的舷窗,来回走了两趟。天是昏沉黑暗,地是素净银白。所有的恒星在这个壶中的世界里好像全部被消灭了。
在这个宇宙的正中,除了太阳、地球以及太阳系的行星,只剩下了一道门。
从月球看去,门就立在地球的身后,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门是周围是亮着的。
所有的恒星因为引力透镜效应,都在门的背后闪着亮光。世界寂静无声,遥山几微睁开眼睛,走过去,看到李明都站在窗边,像是门前一根黑漆漆的立柱。
他就站在那里,双手扶着墙壁,遥望着门,遥望着那在门的边上遥远又朦胧的蓝色地球的月。
遥山几微站起身来,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人被蔚蓝的月光所照亮的灰扑扑的面庞。
“你为什么要跟我过来?”
李明都突然问道。
遥山几微回答道:
“我也想要面见‘原形人类’。”
“见到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
“就像是……财富或者权力。”
“不知道。”
遥山几微坐回椅子说:
“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遥山几微沉默了很久。月地的运动遵循潮汐锁定的法则。在月球上看到的地球几乎是不会动的,但当时是在太空站上。蓝色的地球在渐渐上升。银子般的月色普照着幽暗如海的空中之城。
遥山几微那双像是人类的眼睛,本质是纳米机器组成的玻璃,映着月光,犹如两点白星。他沉着地又坚定地说道:
“我想问……原形人类……到底是为什么要让受造的结构物和原始的基因生命一样同样顶着人这个词语。”
李明都突然沉默了。
好一会儿,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天空中少许几颗明亮的星。那些都是行星,他没有看到火星,但看到了金星,还有……木星。
“我突然想起了几位朋友。”
“虞八百年的人类吗?”
“不,不是。”
他笑了:
“是72号和0234。”
遥山几微遍历了数据库也没有找到结论。他茫然地问:
“那是什么?”
李明都走来,坐在他的身前,怀念似的讲道:
“他们是愿意一辈子做机器的机器。当时,和他们差不多,还有一批愿意不再做机器的人类。”
“那怎么能说是差不多呢?”
“我不知道。”
李明都说: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做出了背叛了自己的选择。”
凌晨六点,离李明都心里底线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刷了根本不用刷洗的牙,他仔细地刮过脸,他用清水冲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看到了一个空荡荡的自己。
外面的播报声还在继续往下说。
“它的宗旨在于,人应当有权利选择并享受一切未来的成果,不论人变得怎么样,也不论未来的成果是什么。”
李明都还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话——
“这里是人类世站,暂居人数一百零九人。”
他穿上太空服,仔细地调整了每一处的关节,然后戴上了球罩。
六点半钟,丹宸号放下了梯子。李明都走在前面,遥山几微走在后面。蓝色的月光照亮了他们的背影。
神经元自动机不会阻止他们。
因为全部的太空站、这全部的结构本来就都是由神经元自动机组成的。
在闪耀着银光的地方,人们能看到墙壁的蠕动、自杀与重生。它们在蠕动,蠕动的过程也是在向外吞噬自己的过程。两个人就站在这无尽的机器里,向前走去,或者说被神经元机器,被这些不定型的同族们推动着走去。
“本季度运行情况正常,生产秩序井然,无重大故障发生。欢迎来到人类世站,可以换乘火星世站、木星世站、原月球站和初景站。”
遥山几微说道:
“莫非这里原先是个地铁的交通中心,负责调度各个星球间的来往?可是,为什么还采取了播报的形式,这是特意给你听的吗?”
“怎么可能?如果是给我听的,那他们早就出来与我见面了。”李明都说,“这是给原形人类听的。”
李明都的话反而让遥山几微不知所以,感到惊诧了:
“你的意思是……人类还基本维持着虞八百年的古老样貌吗?”尽管出自李明都之口,但遥山几微仍然很难相信这句话,他的想法与当初的碇客是站在一起的,“在虞八百年时期,人类就已经频繁地采用代人这一手段,寄托外物,翱翔宇宙,分布处理了自己的存在,怎么可能还会拾起原来生物学的身躯?”
“生物学的身躯有什么坏处吗?”
遥山几微顿了一下,说:
“衰老、病苦、孱弱、无能……卑微……不能保存自身,也不能抵御意外。对于现在的人类……哪怕太阳爆炸了,星球毁灭了,我们的备份仍然会激活,在其他的星球继续存在。哪怕银河消失了,前线世界的真人们也能在荒芜的宇宙中维持最复杂深微的思考,甚至在他们的思考中构建一个永恒快乐的宇宙。”
谁知李明都只说:
“那又如何呢?”
遥山几微一时语塞。他们站在十字路口上,顺着播报的声音走去。从前方吹来了清新的微风,在玻璃似的球罩上留下了拂过的痕迹。
“那也只不过是一个阶段的认识罢了。如果诚如原形所言,”李明都说,“如果真的变成什么都可以。那么先进或者落后,未来或者古老也都变成了一种谎言,只不过是漫长时间的一站,用什么外质、用什么结构,是分布式的思维还是集中式的思维,是分离的存在,还是集中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人有选择权,他愿意选择什么,在什么阶段选择什么,会需要像你和我一样紧张、急促、仔细、深思熟虑吗?”
遥山几微猛地摇了摇头:
“可是,不同的生理阶段会产生不同的认识,这是由物质世界的特性决定的演化。如果像你所描述的那样,选择什么都可以,那么人类也会选择集体灭绝吗?生活在物资充裕时代的人类再也不能忍受饥饿,理解了欢快的动物就产生了对悲伤的厌倦,最卑微的动物们也不会甘愿自我灭绝。你说的选择是脆弱的,只有具备更多能力的思考体才能真正地谈论选择,因此,就算有选择了脆弱,那这种脆弱也只不过是一个表象而已。这是一种不可逆的变化,它在一小部分会下降,会有特例,但在统计学的意义上,必然是上升的,这是生命在物质世界的扬升。”
但李明都没有再回答他了。
他站在太空站舷窗边上,看到了真正的月球,见到了那在百亿个夜晚里始终正对着地球的容貌。可月亮的正面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李明都忽然颤抖了一下,急忙转过身去,按下了太空电梯。太空电梯随之响起了介绍的播报。
遥山几微快步向前,来到了李明都的身旁。接着,电梯发动了。周围浸入了黑暗,显像的装置在数秒以后才投影了外界。耀眼的太阳出现在地球的天边,灿烂的光华照亮了月球的正面,现出无数六角结晶的纹理。在这数以千亿的晶面之中,遥山几微看到了无数的地球。
高反射的晶体正在月球里,就嵌在月球的表面。
未来的人惊惶地叫道:
“这是什么?”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悲哀地望着这轮残破的月亮。
“这是‘簇’。”
空中的房间升向了空中的月,月光照进了窗户,遥山几微清晰地看到了李明都暗淡无光的眼睛。
确实,根据人类世界的传闻和在大火的经验,簇在显现之前确实是晶体。
“可是,‘簇’为什么还在地球……”
“既然太阳系原本所在的位置还处于簇的盛景,那么为什么簇的结晶能不在地球呢!”李明都以一种遥山几微不能理解的深信不疑打断道,“人类、原形的人类已经理解了簇,所以不再允许簇在其他的星球上出现,而一定要收归于自己的手下。他们控制了簇的显现。”
“控制?你是说——”
遥山几微想起了在视界坠落的最后大火十三所显现出来的图景,那是无数的星。
“是的。”
李明都艰难地说道:
“阻塞光路。”
人类知道这一点到底有多早呢?在十六亿年前,在簇发生以前,甚至在人类还不懂得如何开垦土地的时候,就有人已经明白了。那个时候李明都的时间才行进到木卫一上的太空城,不晓得数千年前的一个夜晚,曾有人从晶体中看到他的未来。。
阻塞光路。
轻易得就像用草皮纸包裹晶体,它便再也不能折射明亮。
莫非就是为此,人们制造了‘垠’,制造了这片被他们叫做“宇宙尽头”的空间?
李明都恍惚地想道。
外面的垠与里面的空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
一个宇宙的终点。
为的是能让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空间可以指向一处。那么这个点便是毫无疑问的宇宙的尽头。
就在他想的时候,电梯已经落下了。
像是太空站向地面投下了一片雪花。
他坐在左边,而遥山几微坐在右边。雪花告别了天空,他们也坠到了苍茫的月海。两粒微尘轻盈地落在剔透明亮的晶面之上,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碰到了晶面。
不过假设物质无限透明,它的存在又能如何判断?在四个维度的空间与时间中,像是不存在的东西,或许恰恰包含了全部四个维度的空间与时间。在它存在的内部,两粒灰尘沿着斜坡滑翔,于是本来透澈本无何有的晶面泛起了恢弘震荡的水波。水波向外扩散的形状,像是琴弦的振动。灰尘在晶面上留下了无数的影子。但影子从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人来了,所以照亮了自己。那些被叫做影子的影子们,在镜子的背后自顾自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抬起了自己的脚,就像李明都在三十六亿年前的地球的海底见到的光彩。
影子以及影子所在的世界的行动使得镜子向着一面倾斜,被打破的对称形成了向前推动的力量。灰尘倾斜得更快了。从遥远的前方射来了被约束的阳光。阳光照在四边形、三角形与其他形状的边缘,它们变得明亮的时候,同时也变得一模一样。
换而言之,具有区别的阳光仍然只在前方,其他方向被反射了的阳光失去了自己的区别。
当线条与线条之间去掉了空白之处时,那么线条与线条也就无法区分。在一幅画上,人们画上了另一幅画,两幅画也就同时消灭了,上面留下的是两幅画的孩子。既像是猿猴,又像是机器,既像是人类,又像是一条鱼。
这样的东西到处都是。
忽如其来的晕眩让遥山几微战栗地说道:
“我们会去哪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物,都是世界,它们叠在了一起。我们也和他们叠在了一起!”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你没听上面说的吗——这里是中转站!我们当然会去它所连接的别的地方!”
李明都大声地回答,同时,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消逝在如雨般的记忆的背后。
朦胧的水雾已浸透了无边的农野,濡湿了立在前方的城市。雨里的一切都有着与雨相似的形状。春天的水在河中向着大江奔流,发出了孩子般的嬉笑。
接着,门出现了。
不过,“出现”或许是一个错误的词。
空间的方位是用来描述空间的词语。在没有空间的地方,也就没有左右和远近。
门一直在那里,既没有来过,也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