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闻言,笑了起来。
“大多数情况下是没什么用。”
“这些蛮夷,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华夏王朝对抗,又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使者能改变的呢?”
扶苏疑惑道:
“那为何汉武帝刘彻还要执意派出使者?”
秦始皇淡淡道:
“王不可怒而兴师。”
“刘彻这么做,为的是师出有名。”
自周公定礼以来,华夏文明讲究的就是名分。
做什么事,都必须要名分。
刘彻派人去警告就是告诉卫右渠,你要是再不听话,那就揍你。
卫右渠不遵守当年祖父卫满和大汉的约定,这是第一。
扣押前来朝见大汉的使者,这是第二。
大汉使者上门警告,卫右渠不听,这是第三。
有了这个警告不听的事实,大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
同时也可以让其他臣服大汉的小国心安。
大汉并不是看到周围有个小国就想着灭掉,是这个卫右渠犯了三次禁,大汉忍无可忍,才必须出兵荡平卫氏朝鲜。
很多人都觉得华夏的藩属制度似乎很落后,但事实上,这是一套相当成熟且行之有效的制度。
制度就是规矩,有规矩了,所有的藩属小国都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在规矩的范围内,大家都能愉快相处。
不遵守规矩的,大汉师出有名,就能最大化的保障大汉的利益。
规矩和名分,其实就是相辅相成的。
讲规矩有多重要呢?
齐桓公打出“尊王攘夷”的口号,这是遵守周王朝的规矩。
天下诸侯景从,奉齐桓公为诸侯宗伯,周天子亲自派人册封,让齐国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称霸的诸侯国。
而另外一个霸主楚庄王,陈兵洛邑郊外,问九鼎之重。
这就是不讲规矩,没有名分。
周天子的九鼎,是你一个诸侯能问,能索要的?
被周天子派来慰问楚军的王孙满只说了一句话。
“统治天下,在德不在鼎。”
什么是德?
“德”就是周天子统治天下这么多年,遵守规矩积攒下来的威望、人脉。
现在周天子是衰落了,但周王朝的“德”还在。
你楚庄王敢动周天子的九鼎试试?
你必会被天下诸侯群殴。
楚庄王听懂了这句话,于是灰溜溜地撤军了。
无论是从疆域、人口、经济、军队实力来说,楚庄王统治的楚国综合水平都不比齐桓公的齐国差,许多地方甚至犹有过之。
为何却奈何不得周天子,拿不到唾手可得的九鼎?
就是因为规矩不允许。
因为楚庄王“师出无名”。
不讲规矩,就没有名分。
没有名分,天下人就不支持你。
没有天下人的支持,任凭你是春秋五霸之一,那也办不成事。
春秋时代的霸主如此,大汉朝的皇帝同样也是如此。
刘彻打匈奴是师出有名的。
匈奴帝国压制大汉帝国百年,无数次入侵,刘彻在这件事情上可太正义了。
打南越,是南越樛太后和国王赵兴献土内附,被丞相吕嘉谋害,同样师出有名。
打朝鲜,也得师出有名才行。
师出有名,才能凝聚人心,才能让将士们相信自己是正义之师,在战场上奋勇作战。
可别小看这一点,开创现代华夏的那支军队,他们最开始一穷二白,不也从白山黑水打到了海南岛,从鸭绿江打到了三八线?
因为他们心知,自己代表着正义!
扶苏好奇道:
“朝鲜扣押真番使者,难道还不够师出有名吗?”
秦始皇淡淡道:
“当然不够。这件事情毕竟是在朝鲜和真番之间发生的,可能仅仅是他们两国的矛盾,只不过当事者恰好是前来大汉的使者而已。”
“必须要大汉使者亲自站在卫右渠面前,以事实让全天下人看到卫右渠不讲大汉的规矩,这样才是真正的师出有名。”
扶苏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秦始皇哈哈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觉得很繁琐,好像没有必要?”
“傻孩子,你好好想想,规矩是什么,制度是什么,法律又是什么?”
扶苏下意识道:
“这些都是规定人们行为的各种规范。”
秦始皇点了点头,道:
“对了。所以归根结底,规矩、制度、法律都符合法家的‘法’字。”
“有些行为仅仅是道德上的东西,够不上法律来惩治,就只需要用没有约束力和惩罚的规矩来管理。”
“规矩其实也是法,没有法律国家就会乱套,没有规矩,人们的道德也会乱套。”
“看似繁琐无用,但其实规矩和法律一起保证了从道德到行为的规范,维持了社会稳定,这就是它最大的好处啊。”
扶苏忍不住道:
“可很多规矩根本没用啊。”
秦始皇笑道:
“那就改啊,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千万年不变的真理呢?”
“就连大秦律法,这些年不也因为金幕出现让社会剧烈变化,都已经改到了第五版了吗?”
“法律改得,规矩还改不得?”
“改不了的不是规矩,是人心。那也不是能用语言解决的事情,得自己去斗争才行。”
扶苏细细地品味着秦始皇的话,突然觉得自家父皇刚刚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某种……期待?
父皇在期待什么呢?
秦始皇说到这里,笑道:
“况且,刘彻这小子刚刚封禅泰山花了那么多钱,不得缓一下吗?”
扶苏瞬间哑然。
讲不讲规矩,属于行为道德问题。
但有没有钱打仗,这就是真正的现实问题了。
金幕中,大汉派来的使者涉何已经来到了王险城(平壤)的朝鲜王宫之中,见到了朝鲜国王卫右渠。
涉何昂首挺胸,大声斥责卫右渠。
“尔卫氏右渠,何以违背尔祖宗卫满和大汉辽东郡守的约定?”
“若是不立刻上表请罪,待大汉天兵前来,尔卫氏一族必不留任何活口!”
涉何上来这两句,直接把在场的卫氏朝鲜君臣弄懵了。
和发源商朝的箕子朝鲜不同,卫氏朝鲜的创建者卫满是汉人,朝廷之中的通用文字和语言都是汉语汉字。
几十年的时间下来,不说全国推广普及,至少朝堂上所有卫氏朝鲜的君臣都是听得懂汉语的。
他们是真没想到,大汉使者涉何竟然这么不客气,一上来就指着卫右渠的鼻子破口大骂,说要杀卫氏全家。
卫右渠脸色铁青,差点就想当场发作,让人砍了这个不知好歹的汉朝使者。
但涉何完全无所畏惧,一副睥睨全场的倨傲模样。
就差在脑门上写四个大字——有种砍我。
这就是咱们大汉外交官传承自博望候张骞阁下的风格。
不服?
不服砍我!
砍我试试?
试试就让你朝鲜灭国,卫氏灭族!
卫右渠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忍不行啊。
大汉都把匈奴从漠南打跑了。
卫右渠的图谋是,先统一朝鲜半岛,灭掉在南韩的箕子朝鲜余孽,再北上搞定整个长白山。
到了这个程度,朝鲜就有资格和大汉争夺辽东乃至整个中原霸业了。
眼下,还不是时候。
卫右渠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
“尊使可能误会了,寡人……”
“寡人什么寡人!”涉何打断了卫右渠的话。
“若是大汉诸侯王,自然可以称孤道寡。”
“尔卫右渠不过是大汉小小一藩属,能在本使面前自称一句‘小王’都是大汉给你脸了,有什么资格在本使面前自称寡人!”
满殿皆静。
就连卫右渠本人也是一脸呆滞。
他是真没想到,面前这位大汉使者竟然刚硬到这种地步。
好几秒钟后,卫右渠终于回过神来。
这次他是真有点控制不住了,直接拍桌。
“你,欺人太甚!”
涉何哟了一声,冷笑道:
“欺人太甚?”
“你卫右渠违背祖宗决定,拒绝和大汉通商,不朝贡大汉,还扣押前来朝贡大汉的真番国使者。”
“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大汉的事情,本使就指着你鼻子说两句事实而已,你怎么有脸说本使欺人太甚?”
“怎么,变脸了,不服气了?”
“来来来,本使的脑袋就在这里,拿刀来,照这里砍!”
涉何说到最后,直接把脑袋伸长,用手对着脖子指指点点。
卫右渠气得抓狂,正打算说话,群臣一拥而上。
“大王,冷静!”
“这可是大汉使者啊!”
“不能冲动!”
朝鲜是个小国,但最基本对外交往沟通的能力还是有的。
偌大的匈奴帝国,被刘彻就这么硬生生打垮,整个过程朝鲜人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再骄傲自大的朝鲜人,也不可能觉得现在的朝鲜会是大汉的对手。
卫右渠被这么一劝,差点气昏的脑子也冷静了一点。
他愤怒地开口:
“送客!”
涉何哈哈大笑,环视一圈在场朝鲜王国君臣。
“一群无胆匪类,尔等都记住了,若是不上奏疏向陛下请罪,那就等死吧!”
说完,涉何大摇大摆,迈着四方步施施然离开。
“气死寡人了!”卫右渠愤恨地对着旁边的臣子们开口。
“这个汉使,欺人太甚!”
臣子们自然又是一阵劝说。
其实不少臣子心中也是很无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