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9年2月4日,农历新年。
都容市。
“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
“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喔礼多人不怪~”
今天就是大年三十,公路上车流如织。
闹市的街边路口拉着红缎子,路灯上逐排挂满了红灯笼。
商超把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放到最大声,喜庆的歌声悠悠地从店门里飘出来。
抱着年货来往的人们穿得红红火火,深冬刺骨的寒风压不住他们笑逐颜开,于是只能从那些或是衰老,或是年轻的幸福面孔上悻悻吹过。
秦尚远揣着手,艰难地从太古里的人群中孤零零地挤了出来,顶着浸骨的冷风吸了吸鼻子。
今天过年,他一个人在家。
从早上起床开始就光听见隔壁上下楼一家团聚的欢笑声,楼下的小孩买了鞭炮在院子里点燃,吓得睡在那里的小黑嗷嗷叫。
班群里的一堆人叽叽喳喳地玩发抢红包的游戏,约束局万事清闲,苏柏也没找他。
有没有人一起跟自己过年倒无所谓,反正秦尚远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了。
就是一个人呆在冷冷清清的家里,闷得慌。
所以才百无聊赖地跑来太古里和春熙路闲逛。
太古里巨大的LED广告牌上滚动着喜气洋洋的新年广告。
虽然今天应该是大家回家团聚的日子,但来这里逛街购物的人也照样不见少。
之前连住院的花费都是约束局代付的,秦尚远既没钱也没品味,所以就只能把手揣在衣服兜里,绕着春熙路和太古里一遍又一遍地干逛。
顶多花个十多块在街边买一串铁板鱿鱼尝尝味儿。
不过他精打细算的日子过习惯了,花了这十多块钱买零食,可能就意味着花掉了未来的某一顿午饭或者晚饭。
尤其是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在社会上赚钱维生,钱最好用在通勤和维持基本生活上。
不过太古里逛个几遍就腻味了,秦尚远稍微熟悉一些的也就是暴发土豪穿的阿玛尼啦、都市小资常逛的无印良品啦什么的。
大街小巷全是GUCCI、VERSACE、HERMES、LV之类的高奢店,那里在秦尚远看来金碧堂皇,太古里的店员们服务的都是流动资金动辄百千万甚至上亿的有钱人,隔着玻璃橱窗看人都是要扬起鼻孔的。
对秦尚远来说,春熙路好歹有些烟火气,不过就是太挤了。
不过今天下午三点之后,这里的店面也就逐家闭门了。
服务有钱人的店员们也会脱下精干的专业制服,开着车哼着曲,带上年货欢欢喜喜地回家。
秦尚远扭头看了看背后攒动的人头,目光先是在那些陌生但洋溢幸福的脸上逐一扫过。
他呆滞了片刻,随即吐了吐舌头,戴上兜帽灰头土脸地跑去了公交车站。
靠着公交车的车窗,秦尚远看着车载屏幕的广告上播放着熊猫广告。
熊猫基地在今年新出生的熊猫宝宝们身上系上大红色的喜缎子,戴上毛茸茸的红绒帽,并排站在镜头前打招呼。
熊猫宝宝们有的淘气地仰头鸣叫,有的憨沉地打着瞌睡。
秦尚远看着这些孩子般的黑白色小熊们,默默地勾起嘴角,心里想这真是个美好的时代,可以随时随地看熊猫。
公交车缓缓地开出了繁华的街区,春熙路之外的地方肉眼可见得变得冷清了些。
他也不知道这辆车往哪里开,只是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
花两块钱看师傅能把车开去哪里,在秦尚远看来是一件蛮有趣的事情。
这辆公交车看起来是朝南开的,熟悉的景色一一掠过,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看到人们大包小包地拎着下车,秦尚远呆呆地想,想必是都到家了吧?
车开到终点站,只剩下秦尚远和司机师傅两个人。
刹车的时候师傅盯了一眼后视镜,随口问:“小伙子还没到呢?”
秦尚远一愣:“没呢。”
“家住哪呢,”师傅也愣了一下,“这边开发区,没什么小区啊,你是不是坐错车了?”
“没有,应该是这辆车的。”
秦尚远见师傅要下车休息,随口应着也打算下车了。
大不了再花两块钱坐回去呗。
“这时间也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师傅朝秦尚远打了个招呼。
“看你也不小了,爸爸妈妈也该想你了吧?”
秦尚远正要下车,握着栏杆的手却一顿,恍惚了片刻。
爸爸妈妈啊......
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二的两个亲人早就离开了。
家在哪呢?
就像一条流浪的野狗,自己在哪,家就在哪。
哪怕是风吹雨打的草窝,只要自己能躺上去,那也是家。
秦尚远听老妈讲过一个道理。
老妈说其实人都是社会动物,需要靠亲缘来维系。
亲人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锚点”。
有了这个锚点,人就有了根。
从此往后他们无论在哪里漂泊,这苍茫的世上总有一间房一盏灯,永远是为自己而留的。
永远有人等着自己回家。
可惜这个道理,秦尚远明白得太晚。
等他恍惚间回过神来,早已经时过境迁。
告诉自己这个道理的老妈,如今也长眠地底了。
“是不是考差了不敢回家?”师傅看秦尚远发呆不应,关切地问。
秦尚远沉默着摇摇头,又悻悻低下头去。
“嗨呀!没事,我儿子今年高二,明年高考,期末考试考了个倒数,”师傅抓抓头,“我就是再不高兴,压岁钱也照发,要揍他也得等大年过了再揍他!”
师傅缓和地笑着宽慰:“早点回家吧,他们肯定都盼着你回家呢。”
我哪还有什么家啊师傅,家里也没人等我。
秦尚远只在心里苦笑。
“嗯嗯。”秦尚远敷衍地点着头,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师傅喝着保温杯里的茶水,有些担忧地望着秦尚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秦尚远沿着灰尘飞扬的大路漫步。
他不是不愿意坐车回去,而是不愿意关心他的师傅发现自己其实不是要回家,也不是要去哪。
回家啊回家,秦尚远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老爸老妈,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么?
在里世界的规律里,灵魂是存在的。
但人类的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就会失去生前的记忆,变成依靠本能行动的单纯灵体,依附于土地或者一些其他的死物。
如果不能加入某种轮回,灵便会在不久之后消弭。
秦尚远倒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不愿去想。
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会归于虚无。
这样的现实未免有些太过残酷,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给他留。
但是人总归是需要一些念想的,因为只有借着它们,人才能在这个残酷又无聊的世界上慢慢地活到很久很久以后,让那些已经故去的人不至于被世界很快遗忘。
想到这里,秦尚远心中一动。
要不回去看看吧?
秦尚远默默地忽然想。
不是回那个旧小区,而是家里的那座长满杂草的老宅。
老爸老妈埋骨的地方。
刚好离这里也不远,只是没有公共交通可以到那了,只能打车过去。
秦尚远站在路边,等了好久才终于拦到一辆顺路的出租车。
车窗外飞沙走石,秦尚远呆呆地坐在车上,等着时光流逝。
出租车照例把他扔在那个旧路口,他下车之后,沿着那条旧迹斑斑的石头路往里走。
明明前不久才回到这里,打开了那个万恶之源的潘多拉魔盒。
如今再回来,却仿佛过了好久一样。
慢慢走到那扇斑驳的大门前,秦尚远犹豫了片刻。
手腕上的小石头晃晃悠悠,秦尚远还是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铁钥匙,轻手轻脚地拧开了门锁。
小石头能毫不费劲地打开这扇门。
但回到阔别的旧屋,秦尚远还是更愿意用这把旧钥匙开门,就像很多年前小时候的自己那样。
不过不同的是,这座屋子里不再点着灯,也早已经没有人等着自己回家了。
他颤巍巍地推门。
斑驳铁门吱吱呀呀地推开,熟悉的气息回到了秦尚远身边。
门开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尘封的罐子被敲碎了,里面流出一些酸酸的东西。
秦尚远鼻子一酸,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眶。
“爸,妈,”他依旧自顾自地轻声说,“我回来了。”
门堂亮着灯,院子里焕然一新。
院子里那棵黄葛兰树周围的落叶被扫得一干二净,原本丛生的荒草也不见了踪影。
二楼飘来一股烹饪菜肴的香气。
厅堂,树枝,门檐......四处都挂满了喜庆的小红灯笼,喜庆的对联在门前排开,一幅春和景明,喜气洋洋的场面。
秦尚远笑着擦了擦眼眶的泪水。
“瞧我这么没出息,想你们都想出幻觉了。”
秦尚远闭上双眼,静下心来平复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等到自己再次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那幅场景。
干净喜人的院子,喜庆的灯笼和对联。
二楼的菜香依旧。
秦尚远愣了一下。
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
有人在家里?
谁?
秦尚远愣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试探着朝着屋里走去。
他沿着旋梯一路走上二楼。
来客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贴砖都被擦得光洁如镜,许久没用的旧物也都蒙上了白色的防尘布。
空气中温暖的香气越发弥漫浓郁,秦尚远知道有人在二楼的厨房里,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出了声响。
他来到厨房门口,刀具银亮,厨房里的女孩百无聊赖地靠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
她腰间系着黑色的围裙,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正娴静地刷着手机。
手机屏幕映亮那张秦尚远熟悉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