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是没有权利和义务的。”
公冶文远已经预料到了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本以为或许像是演讲那般激昂、至少也会振奋的鼓舞人心,可实际上李弘景只是很平静,用再普通不过、与其他任何陈述都没有区别的声音说到。
“接下来,需要一场世界大战。”
是了。
公冶文远喟叹,没有比战争更适合扭转思维以及杀人的方法了,谣言可以迷惑双眼,但那是在和平年代里。战争到来之际,谣言便荡然无存,死亡的威胁会让所有人意识到从前的和平有多么可贵——实在是可悲,那个时候他们便会祈求从前痛恨的一切,只盼望能尽快回到从前被他们无比唾弃的日子里去。
屋内沉寂了许久,茶水已经完全凉透,下方的喧嚣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你恨他们吗?”公冶文远手搭在茶杯上,良久后问出这样一句。
“当然。”
公冶文远本以为这个问题会让李弘景思考很久,却没想到就好像早就意识到会这样问一样,李弘景没有任何停顿就迅速回答。
“我是人。”李弘景说。
“人是不可能不恨的。”
她的心中总是充满着愤怒,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为什么?她总是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父母对她如此苛刻?为什么只有她受到最不平等的待遇?为什么所有人都欺凌她?
为什么她的母亲要经历这一切?为什么百姓相信那样愚蠢的谣言?为什么大臣们都装聋作哑?为什么那些皇帝都作壁上观?为什么好像只有她在不停地遭遇困境?
那些痛苦与愤怒在她心口燃烧,她好似行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荆棘之路,让她无时无刻都充满怒火。
“恨和愤怒是必然,从很久前我就意识到这件事了。”
在此刻,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带着几分轻松。
“但我的信念如此,我坚信着,不会为任何外界所动摇。我认为总能改变这一切。
“若是遇到背叛便认为人心都是极恶的、若是遇到不合心意便认为人都是无可救药的、若遭遇挫折便崩溃想要破坏的……如此轻易就能因为外界动摇,甚至怀疑自我。
“那便不是信念。
“我心中一直充满怒火,太多太多的事情让我感到愤怒。”
李弘景沉默下来,在此刻,她能感到心脏在微弱而又坚定地跳动。
“怒火是燃料,它促使着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前进;痛苦让我清醒,清醒地看到前路。人可以愤怒和恨,它们督促我,而非毁灭之物。
从头至尾,李弘景的语气与表情都没有任何波动,她看上去只是在叙述。不过公冶文远能感觉得出来,她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些痛苦于李弘景而言早就不存在了,以至于她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些话。
“可你一直都在杀人。”顿了顿,公冶文远问出了最让她关心的问题。
“只要寻求改变,就会死人;只要战争,就会死人。”李弘景重新拿起茶杯,“杀人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你杀了多少人?”公冶文远问。
“数不清了。”李弘景摇头,“我亲手杀死的就何止上万,间接因我而死的更是数不胜数。”
公冶文远没想到这个数字庞大令人震撼,她知道李弘景杀人,却没想到会这么多。可仔细一想,靖嘉关之战因李弘景而死的士兵也有数万了,又何谈其他?
“你喜欢杀人吗?”她忍不住问。
“杀人只是手段。”李弘景说,“对于我来说,杀人与其他计谋没有任何不同,他们都只是用于实施计划的方法。”
“你会杀很多梁国百姓。”公冶文远语气严肃。
“文远,你应该了解我的。”李弘景正色,“我爱护百姓。”
“爱护百姓”这话放在此刻听起来还真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但公冶文远笑不出来。她知道李弘景是认真的。
“你肯定会奇怪,既然我如此爱护百姓,甚至在面对东来镇鼠疫的时候为死去的人落泪,又为何会毫不犹豫让东来镇成为弃子、乃至将来还准备发动无数战争,迫使无数梁国和全世界百姓上战场?
“那是因为,‘百姓’在我眼中是一个整体。
“我爱护的是整体的‘百姓’。”
李弘景端坐,她看上去依旧温和。
“为了整体的‘百姓’,我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掉部分的‘百姓’。
“不论过程如何,我要确保的都是一个国家的完整存在、以及确保更多的人能更好地活下来。
“我一开始的构想是一步步建立基础,鼠疫与靖嘉关之战结束后我的声望一定会如日中天,七国会晤上我会不再收敛,大获全胜。等到那个时候大臣与百姓一定会非常信服我,我的各种政策就能执行,接着开始挑动其他所有国家的内乱,给梁国争取高速发展的时机,等他们内乱结束后四方骑便可正式出场趁虚而入。到那个时候,梁国便会成为整个天下第一大国,再努努力,说不定就能统一七国。”
真是疯狂。公冶文远如此想着。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一次不是因为李弘景身上展示出的杀意,而是确确实实的、作为一个谋士的憧憬。
要是真能实现、要是真的能看到那一日……
“可惜这个方法失败了。”
李弘景无奈地叹气。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采取另一种方法了。”
她抬起手,轻轻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个割开的动作。
“我的伏线都已经完成,若是不挑动其他国家内乱实在是太过可惜。不过这一次,梁国也需要加入混乱的国家之中。
“以天地为棋盘,山川为棋子……”她笑了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
“文远,你不想参与这场盛会吗?”
公冶文远凝视着李弘景良久,她的面容突然垮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这么狡猾的家伙?”
她泄力地靠在后方,完全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要是你能瞒我一些,或许我还能回去继续做个平平无奇有钱有名的纸上谈兵谋士……”她摇头,分明是无奈的语气,脸上的笑容却越发耀眼。
“结果你竟然就这样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现在咱们岂不是一条船上的了?”她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这下不得不上贼船了。”
李弘景几乎要被她逗笑了,不过下一刻,公冶文远重新正经起来。
“你是个好皇帝。”她说,“就算从历史中找,你也完全是个好皇帝。
“残杀百姓的皇帝、出卖国家的皇帝、不理朝政的皇帝、荒淫无度的皇帝……你与他们对比,不,他们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怀揣着理想,却能拥有雷霆手段,能识善恶……”
公冶文远笑着感叹。
“从前我在书中感叹,拥有如此明主恐怕是所有谋士、或者说所有有识之士的最大的梦想吧。曾经的我或许无法想到,终有一日我竟然能遇到这样的君主。”
她发现在听李弘景讲述那些过往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恐惧或者是退缩的心情,反而隐隐有种兴奋感——她觉得,她畅享许久,天下一统的模样,或许有生之年成为可能。
“你不觉得我变化很大,无法适应吗?”李弘景笑着问。
“怎么会?”公冶文远甚至感到奇怪,“你从前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是隐藏了事情而已。是人就会有所隐瞒,更何况现在你也都告诉我了,又有什么无法适应的?”
“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李弘景感叹,“是我想太多了。”
“君王确实需要想太多,但有的时候,也可以交于旁人分担一些。”公冶文远看向窗外,“我知道你不可能将核心事件透露,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得。
“你以后要是需要继续杀人的话,就交给我、或者我们。
“君王是不能做刽子手的,但君王的手下可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