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画和黄山君两人,就这样并肩而坐,安安静静,一个啃羊腿,一个吃供品。
吃了一会,黄山君才恍然。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嗯!”墨画点头,用衣袖擦了擦嘴,开门见山问道:
“山君,神和人,究竟有什么差别?”
“这……”
黄山君微怔,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
墨画眨了眨眼。
黄山君默默撇了撇嘴,他才不信,墨画跑这么远,还带了好吃好喝的来,就是因为“好奇”。
“你告诉我呗!”墨画又啃了一小口羊腿。
黄山君刚想搪塞一下,心底却忽然一悸。
墨画说这话时,一脸单纯可爱,但莫名又带着些威严,让它竟有点……
不敢拒绝。
黄山君心中一震。
这孩子身上,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了?
他的话,怎么会让自己一个山神,下意识不敢拒绝?!
黄山君神色变幻,心绪起伏不定。
墨画有些奇怪,便问道:
“山君,伱怎么了?”
黄山君一惊,随后勉强挤出了一副笑容,讪笑道:
“没,没什么……”
“哦。”墨画狐疑地看了黄山君一眼,又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么?神究竟是什么?和人有什么不同?”
墨画问完,本以为黄山君还会再敷衍一阵。
没想到,黄山君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便深深叹了口气,坦然道:“行,我告诉你……”
“嗯嗯。”
墨画立马坐直了小身板,专心听了起来。
黄山君看了眼墨画,神色复杂,而后缓缓叹道:
“所谓神明,也是天地万灵的一种,只不过与人不同,不依赖血肉而存在,而是一种强大的,独立的,纯粹的神念之体。”
“但这并不意味着,神明不需要寄身之物。”
“就像人类,既有血肉,也有神识,二者缺一不可。”
“人的修为,高深到一定程度,神魂可以短暂离开肉身,但肉身和神魂,都不可死伤。”
“神识消散,则血肉无主,血肉不存,则神识灭亡。”
“神明也大抵如此……”
“不同神明,有不同寄宿之物,有的是山石,有的是河床,但大多神明,寄宿的其实都是一种‘神像’……”
“‘神像’便相当于是神明的‘肉身’。”
“但是神像,也有多种,有的是本命神像,有的是双生神像,有的是布道神像,也有异类的外道神像……”
“布道?”墨画疑惑。
黄山君道:“神明要变强,是要吃香火的,要受人信仰,自然就要‘布道’……”
“布道越广,信众越多,愿力越深,神明越强。”
“神明布道,不可能挪动唯一的‘本命’神像,只能分化自身,寄宿在‘布道’神像上,然后散诸九州,让各地的人类供上香火……”
墨画恍然,“所以天地间,大多数能看到的‘神像’,都是‘布道’神像,寄宿了神明分化的神念,是神明用来吃香火,接受供奉用的?”
“至于‘本命神像’,等于是神明的老本,是轻易不能泄露的?”
黄山君颔首:“不错。”
墨画忽而眼睛一亮,盯着黄山君寄身的泥塑,好奇道:
“那你这泥塑,是本命神像,还是布道神像?”
黄山君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住自己的泥塑,“这可不能跟你说!”
说了就完蛋了!
墨画也不是非要知道,见黄山君神色慌张,便安慰它道:
“放心,我就随口问问,又不打你的主意……”
黄山君将信将疑,但还是抱着自己的泥塑不撒手。
墨画又说了些好话,给它递了些瓜果,这才将黄山君安抚下来。
“布道神像……”
墨画想了想,忽而问道:“那有没有神明……是寄身在人身上的?”
黄山君目光一颤,神情变得十分可怕。
墨画见状微怔,“怎么了?”
黄山君面色挣扎,最后叹道:
“有……”
“神明一般只寄身在神像上,若是祂寄身在了人身上,那就说明……祂成了邪神!”
“邪神……”
墨画目光微沉。
黄山君神色肃然,又接着道:“神像一般是泥胎石塑,这些东西是天地间的死物,没有生命,没有意识,所以是‘干净’的。”
“神明寄身在神像之中,秉承自己的‘道’,不受影响,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人不一样,人是有神识的,神识之中寄宿着种种未知的贪婪和欲望,是‘不干净’的……”
“神明寄身在人身上,要么会污染人,要么会被人污染……”
“一旦污染,便会堕化……”
“不光是人,假如一尊神明,寄身在妖兽,灵兽,以及其他任何有意识,有生命的生灵之上,这便说明,祂已经是‘邪神’了,或者至少,祂已经走上了‘邪神’的道路……”
黄山君目光中,含着深深的畏惧。
墨画心中凛然,小声道:“邪神……是不是很可怕?”
黄山君一脸恐惧地点了点头。
墨画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为什么寄身有生命的血肉中,就会被污染,会堕化,会变成邪神呢?”
“只是吃香火,受信仰,就不会堕化么?”
“变成邪神,又会怎么样呢?”
“邪神又到底可怕在哪里?”
……
墨画问了一连串问题。
黄山君闻言苦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落魄山神,这些事情,我哪里知道,邪神也不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也对……”
墨画点了点头,便不再为难黄山君,不问“邪神”这种可怕的问题了。
黄山君也松了口气。
“对了……”墨画想了想,又挑了一个自己很疑惑的问题,缓缓问道:
“人能变成神么?”
黄山君一愣,随后立马摇头,“想什么呢……这个肯定不行。”
“像神一样吃香火也不行么?”墨画道。
黄山君没好气道:“你见过哪个大活人,去受香火的?”
墨画回想了下,在自己的印象中,好像的确没有活人受香火的例子。
黄山君道:“神是神,人是人,虽然都是天地生灵的一种,但却截然不同,人是不可能‘成神’的。”
“人没了肉身,时间长了,神识是会消亡的。”
“而有了肉身,诸般欲念加身,就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污染’,没有剥离尘俗的根基,这样一来,更是永远不可能成神。”
墨画缓缓点头,又问道:
“那假如,不要肉身,直接寄身在外物之上呢,譬如一副画,一把剑,一个葫芦上面……”
墨画记得,他见过不少观想图,里面的邪祟,大抵都是这样的。
黄山君道:“这就不是人,不是神,而是‘鬼’了。”
“鬼?”
墨画有些错愕。
黄山君点头,“人的神识和肉身,是一体的,肉与灵与神交融,不可分割……”
“一旦人的神识,离开肉身;或是肉身被毁,神识残留;那这份神识,就是‘残缺’的……”
“残缺之物,会寻求补全。”
“寄宿外物,可外物不是你的;寄宿肉身,可你原本的肉身已经毁了,即便以他人的肉身替代,可这依旧不是你的。”
“这种情况下,你的神识会不断损耗,你的记忆会渐渐模糊,原本的‘人性’,也会渐渐扭曲……”
“然后渐渐,就会变成‘鬼’了……”
“人一旦变成鬼,会做什么?”黄山君看着墨画,叹了口气,缓缓问道。
墨画皱眉想了想,“会吃其他人的神识?”
黄山君颔首,“是的,你的神识没了肉身,没了温养之所,不停损耗又没办法恢复,只能去吃其他人的神识来补。”
“吃其他鬼物或邪念的不行么?”墨画问道。
黄山君道:“自然行,可其他鬼物和邪念,哪里那么好遇到,即便遇到,你也未必是它们的对手。”
“即便吃了,其实也是于事无补……”
黄山君有些感慨,“人变成鬼,最可怕的是……”
“它们会优先吃自己的血肉至亲。”
墨画目光一凛,“血肉至亲?”
黄山君点头道:“人变成‘鬼’,神念会损耗,记忆会模糊。”
“而其他人中,拥有与你相关记忆最多的,自然就是你的血肉至亲。”
“所以变成厉鬼后,第一个想‘吃’的,就是你亲人的神识,以此来维持自己的存在。”
“这是本能,抑制不了。”
“就算能抑制一时,也迟早有凶性爆发的一天。”
“其次,鬼的肉身没了,而与它肉身最接近的,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所以鬼也习惯寄生在自己的父母和子女身上。”
黄山君叹了口气,“因此,一个人一旦变成‘鬼’,又或者,一个修士一旦变成鬼修,便说明它大概率已经残害过了,自己的至亲之人……”
墨画心有不忍,若有所思。
黄山君最后语气肃然道:
“神、人、鬼,皆与‘神念’相关,秉承一定大道规则,但彼此又泾渭分明,截然不同。”
“这些有关神念的知识,可都是极其绝密的修道学问,我是山神,活得久了点,这才知道的多了些。”
“一般修士,不修神识,神念不强,对这些东西根本一窍不通。”
“他们只知敬神畏鬼,却不知敬的是什么,畏的又是什么。”
“即便是修士之中,一些所谓的世家大族,里面一堆活了很久的老东西,没有这类传承,不通神鬼,知道的也不会太多……”
黄山君说到这里,一脸自得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墨画一脸尊敬地点了点头,随后微微一怔,狐疑地看了黄山君一眼:
“山君,你活了很久很久么?”
黄山君一愣,冷汗都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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