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淡”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佬,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音落下,一阵纷纷扰扰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高太常资历、威望、学识都没有争议,支持高太常代表我们。”
高逊志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众多老朋友和晚辈们,最后看向一旁坐着的一位农夫模样的青年人。
这些大儒但凡考过功名的,基本都超过了二甲,或是翰林、或是庶吉士,甚至还有几位致仕的高官,虽然这些老头子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都有一套完善的理学理论和擅长的东西,而在野,意味着旁观者清,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把握都十分准确。
此时这些人都知道,这是明初学界想要奠定地位最关键的一次机遇,一旦错过,以后想要在大明朝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除了高逊志这种公认的强手,其他名额却是绝对不会相让的。
“你便是曹端?”
身着布衣的青年人站起来认真作揖行礼,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大手,显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大儒们格格不入。
“正是末学后进。”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十七岁遍览群书,十八岁师从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博通五经,曹端如今已经是陕西河南一代毫无争议的学界魁首。
事实上,如果没有其他干扰的话,这位学术界的大佬,将会逐渐成长为被明史所公认的“明初理学之冠”。
但有了姜星火的存在,历史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偏移,曹端也出现在了这里。
“既如此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和学子做个见证。”
高逊志微笑点头,转眼望向曹端:“我听闻你自小读圣贤书,颇具仁心,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豫、陕,今日老朽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参与竞争剩下的名额,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逊志的态度极为诚挚。
事实上,此地基本都是南直隶,乃至以南京本地的大儒为主导,若是没有人引荐,曹端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在陕西和河南有点名声,就连公平竞争出战名额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大儒们和学子们,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原因也很简单,出战名额,一定是最有资历、能力的大儒的。
而“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则是留给各自后辈用来露脸的。
这是早已有了默契的自留地,是为了各自学术传承所必须的资源交换,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抢了风头?曹端沉默良久,终究抬起了头:“谢老先生信任!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哈哈,好。”
高逊志抚掌而笑,脸色欣慰。
“这个年轻人是谁?”
此时在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对曹端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场的众多大儒都是饱读诗书,除了儒家经典,各种各家典籍、传记、游记、杂书数不胜数,每天闲暇之余翻阅研习,所谓学富五车,自然不是空口说说罢了。
在场没有白给的,高逊志为何偏偏对此人有信心?而由于地域和信息传播的缘故,曹端的名字,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
“高太常这是要捧杀啊。”
一个大儒摇摇头:“这个曹端,虽然在豫陕声名鹊起,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若是让他代表士林出战,恐怕根本不能服众。”
“是呀,高太常这个提议,看似是在帮曹端,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这是一步险棋,稍有差池,就容易毁掉曹端的前程。”
“不过曹端说不得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也值得敬佩。”
一些大儒在议论着。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去劝说曹端,毕竟他们都知道,如果曹端真的愿意接受高逊志的提议,那他自己肯定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这种举动,却是隐约间犯了众怒。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竟然想代表他们出战?这是狂傲?还是疯狂?
即便不是如此,光是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也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高太常,这是何故?”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徐老。”
高逊志连忙拱手。
另一名老人蹙眉道:“老夫知晓您一片拳拳之心,可惜此人资历尚浅,年龄偏小,恐怕”
徐老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里面的水太深给你一个名额,是因为你能力、资历够,但不代表你还能插手其他事情。
“不错,徐老说得有道理。”
“是这个理,我也觉得曹端不适合。”
其他大儒、学子们纷纷附和道。
而听到他们的讨论,曹端则是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群平时不苟言笑、严肃异常的老儒们,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来。
这种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当面打脸。
只有高逊志,依旧坚持道:“我知道此事兹事体大,曹端毕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然而,一旁的曹端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上的水,此时还冒着热气。
曹端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诸位前辈,我愿意试试,是因为我对自己在学问上的钻研,有着绝对的自信。”
“哦?”
这时候,徐老也收起了笑容:“那你可想好了,在座的诸位,同样有着这份自信。”
“在下明白。”曹端抱拳道:“只是,若是在下不能担当这份重任也就罢了,若是机会就在眼前,不争取一番,实在是可惜,非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那你要怎么争取?”
“旦凭前辈们立个规矩。”
听到曹端这番话,高逊志忽地畅快大笑起来:“好!有勇气!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吧!”
徐老沉吟道:“以大欺小未免传出去不好听,便让在座几位大儒的徒弟,与你年纪差不多的,来辩一辩经义吧。”
事实上,在明代,由于之前元朝统治政策的影响,南北方的人口基数、文化教育、学术研究水平差异极大,江南和江西的中游考生,到了河南、陕西,都是能拿前几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曹端名扬豫陕,但在座的各位艰难大儒却不怎看得起他的缘故。
所以即便是同龄,但实际上让江南大儒的门生去跟曹端较量,本身对曹端就是不公平的。
“这个曹端胆子倒是挺肥!”
另一位大儒盯着曹端的背影看了半晌,缓缓吐出四个字:“不识好歹!”
随着徐老的命令,很快,几个穿着整齐,带着儒巾显露出儒雅模样的男子便被各自的师长叫了过来。
“诸位。”
徐老环视周围道:“曹端虽然资质稚嫩,但在豫、陕却有文名,乃是中原一等一的人物,现在他愿意挑战你们,你们务必全力以赴,不可藏拙,否则丢失颜面的,可不止你们。”
“谨遵徐老吩咐。”
这几个男子躬身行礼。
很快,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朝着曹端作揖行礼。
“曹贤弟。”
他的语调清晰而流利,带着浓郁的江西口音:“曹贤弟在豫、陕声名远播,在下早就仰慕之至,此次前来参加荣幸之至,还请不吝赐教!”
“好。”
曹端深吸口气,同样作揖行礼。
“请!”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江西籍贯的士子,就一脸不可置信地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
剩余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继上去与曹端辩经,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一一落败。
曹端对理学的理解极为幽微深邃,甚至可以称得上颇得神妙,不仅能轻松化解他们的攻势,甚至随口反击,便让他们陷入困境。
按照辩经的规则,输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理论上只要能一直做到一招秒,速度还是很快的。
直至最后一人曹端才略微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水还是热的。
“心服口服。”
最后一位士子叹息。
他并不算什么顶尖人杰,但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今日却这般轻易输在了曹端手里,这让他心情颇为复杂。
更复杂的是,刚刚他还在跟着嘲讽曹端的年纪偏小,资历幼稚。
结果呢?转眼之间,人家就将自己击败了。
“惭愧,承让。”
曹端谦虚地说道。
这时候,徐老开口:“曹端,这次你既然敢应战,便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语调淡漠:“你资历太浅,纵使胜了这些弟子又如何?你能做到的,在场诸位哪一位不比你做得好?此次便当你在列位前辈面前露脸了,参与竞争名额的事情,你还不够资格。”
“这”曹端顿时迟疑了。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句“尽力而为”,竟然引发了这样的麻烦。
不过曹端也不是泥捏的,对方即便是儒林宿老,可三番五次针对自己,若是不反击回去,难免让人看扁。
曹端放下了温热的茶杯。
“还请前辈赐教。”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曹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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