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也喊上了几个生产工人,连带着抬了一桶山里黄送到了料场上。
此时,赵老栓跟他那帮老伙计啃了黑窝窝头,喝了凉水,正准备干活。
看到一行人送来了吃食,个个都惊得嘴巴合不拢了。
他们在深山里面对豺狼虎豹也不害怕,此时竟然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赵老栓走上前,看着李爱国问道:“领导先生,伱们这是干什么?”
“天这么晚了,你们还得干这么重的活,吃那点东西怎么行呢。”
李爱国一指那些鱼肉、面饼子、山里黄说道:“正好食堂里剩下了这么多酒菜,放到明天的话,估计会坏掉。老哥几个,帮忙消灭了怎么样?”
什么酒菜放到明天就坏了?这不是明显想帮人,又给人留了面子吗?
赵老栓明白李爱国的心意,心中一阵感动。
能够给人面子,足以说明这位领导先生,把他当成了人。
赵老栓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这可都是鱼肉啊,俺不能吃,俺吃了要造孽啊。”
“胡扯什么!”李爱国板起脸子说道:“我找你帮忙,你还推三阻四,你是不是不打算给我面子了?”
提起面子,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赵老栓浑浊的双眼中溢出点点光彩,他重重点点头说道:“那俺就占你这次便宜了。你放心,俺老栓本事不大,却是个有良心的人。以后俺会回报您的。”
“啥回报不回报的,只是一点酒菜罢了。”
李爱国朝着那帮抬【磨骨头】的招了招手:“大家伙赶紧趁热吃,身上暖和了,才好干活儿。”
抬【磨骨头】的还是没有动手,而是扭头看向赵老栓。
赵老栓扭过头擦擦眼角的泪水,沉声说道:“这个领导先生是个好先生,咱们也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了。开造吧。”
鱼肉是面饼子都是重新加热过的,抬【磨骨头】的吃得满嘴喷香。
喝一口山里黄,赵老栓那干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回忆之色。
“很多年没有喝过这玩意了,想当年俺是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有一年老天爷为难人,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
为了给山下送原木,俺冒着冒风雪,用冰道马爬犁,往返十几趟将几百根原木送下了山。
那时候还是马山帮的爹当队长,他那人是个大气的人。
最后人吃马草料的时候,除了工钱外,最后还给了俺一小壶山里黄。
特娘哩,那味道跟这味道一样,真是美哩。”
赵老栓的话语中夹杂着不少山里话。
李爱国这会也不困,一屁股坐在原木上,一边抽烟,一边闲扯。
“人吃马草料是啥意思?人咋能吃马料呢?那马吃啥?”
那帮抬【磨骨头】的顿时一阵哄笑,似乎是在说,瞅瞅,这山下的人就是不懂山里的规矩。
赵老栓回过头瞪了他们一眼:“你们当初不也这样问过吗?”
好家伙,看来这是个“传统”笑话了。
“老赵,你给咱解释下。”李爱国似乎对山里的事情很感兴趣。
赵老栓此时也把他当成自己人,喝一口山里黄,缓声说道:“
工铺里平日不结算工钱,无论购物还是日常消费一律赊销记账,从工人日常生活所用的烟酒糖茶,还是生产所需的工具材料全由先生记账后发给。
等到了节点,工铺要结算牛马租金、借贷、伙食、牲畜饲料等等。
用山里话说,这就是‘人吃马草料’阶段了。”
每年结算一次工钱,跟煤矿的大柜更加相似了。
李爱国接着问道:“现在林务上已经开始招募生产工人了,工作轻松,每个月能按时拿到工资。你们有经验,在大山里熟门熟路,为什么不到林务上工作呢?”
赵老栓迟疑片刻,苦笑着说道:“领导先生,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啊”
赵老栓面带难言之隐,似乎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李爱国清楚再问也问不出什么,闲扯一阵背着手回了食堂。
那帮子生产工人还等着他回去喝酒呢!
赵老栓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娃子是个好娃子啊。”
一个抬【磨骨头】的凑过来,小声说道:“老栓,说实在话,这娃子的提议挺好的。
俺真不想跟马山帮干活了。那家伙简直不把咱们当人看。
你瞅瞅,人家山下的工人,那是同志!咱们就是工铺里的奴工。”
赵老栓叹口气道:“能有啥办法,咱们在日伪时期给鬼子砍过木头。
马山帮讲了,要是咱下了山,肯定会有大麻烦。”
说着话,赵老栓扭头看看其他几个老哥们:“咱们从小没了爹娘,打小的时候就开始流浪,连自个爹娘的名字都不记得,哪里人也不知道。人家招募工人,总得问你是哪里人吧?
你咋回答?
马山帮讲了,搞不清楚身份的人,山下会把你当成迪特。”
提起马山帮,这帮子抬【磨骨头】的都不吭声了。
“干活吧,天亮要是干不完,马小路又该打骂了。”
赵老栓抽了两口烟袋,将烟袋锅子掖进裤带里,脱掉褂子,赤身光背扛起了一根原木。
月亮低垂树梢,皎洁月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依稀能看到一片片伤疤,有一些像是鞭子抽出来的。
晚宴结束后。
将喝醉了的张新明送回宿舍,李爱国朝着调查组宿舍走去。
远处传来一阵号子声。
弯腰挂呀!嘿吆!嘿吆!撑腰起呀!嘿吆!嘿吆!
王国珍气呼呼的说道:“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大晚上还得干活,这不是把人当成畜生了吗?我明天一定要把这事儿报告给当地林务。”
“这里是贮木场,你觉得林务不知道吗?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李爱国拢拢衣领,转过身步入黑暗中。
王国珍仔细回味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翌日一大早。
李爱国被抬【磨骨头】的号子声惊醒了,穿好衣服,到水房洗了把脸,用了早餐。
此时吉普车已经等在了外面。
“李司机,咱们现在可以前往大黑沟站了。”
坐在吉普车上,李爱国看到昨天那一片空地上,此时已经堆放七八垛原木。
垛很高,足有十多米高,一群抬【磨骨头】的就像是树林里的猴子一样艰难地攀爬在垛上。
他们用肩扛,有手抬,将原木搬运到垛上,一点一点码齐,摆好。
虽然山区的清晨天气比较凉,他们却汗流浃背,乌黑的肤色沾染了汗水,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李爱国收回目光,王国珍也一直盯着车窗外,叹口气道:“这些抬【磨骨头】的也实在是太苦了。”
他扭头看向张新明,问道:“张同志,你们没有想过把这些抬【磨骨头】,收归正式生产工人吗?”
张新明似乎没有想到调查组会关注这个问题,明显愣了一下之后,才笑着说道:
“解放后工人当家做主了,按理说工铺这种制度应该废除。
其实这事儿当初组建贮木场的时候,上面也有这种考虑,想着要把伐木,运木全都收过贮木场所有。
于是也组建了伐木队和运输队,想要给山上伐木的赶山人,运木的抬【磨骨头】,全都提供工人身份。
这样一来,既能提高生产效率,也便于管理。
只是山里那些工铺队长们不愿意。
特别是林区的马帮山工铺的队长马帮山。
他家世代都是工铺队长,跟着鬼子,跟着伪鬼,还有光头都干过活。
手下有将近四五百人,在这周边是最大的工铺了,影响力也很大。
得知要废除工铺之后,他的抵触情绪很高。
我们的伐木队和运输队,只能从周边的农村里招募临时工,农忙的时候临时工回去务农,农闲时节才会上山伐木。
那些正式的生产工人,大部分都是从祖国各地来支援林业建设的同志。”
王国珍感觉到有点奇怪。
“他们反对,你们就不管了?咱还是工人当家做主吗?”
张新明似乎不愿意解释这个问题,点上一根烟,看向了窗外。
李爱国打开车窗,插话道:“张干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工铺队长几乎垄断了专业伐木和搬运的活计,要是他们一时撂了挑子的话,林业生产活动就要受到影响。这也属于遗留问题了。”
张新明见李爱国捅破窗户纸,松口气道:“李司机,确实是遗留问题,现在每个季度都有木材指标,我们贮木场包括林业方面的压力也很大。
山里面情况复杂,不是只靠满腔热血就能够解决的。”
李爱国很清楚这种局面。
物体具备惯性,人的思维也具备惯性,这也是有些老规矩明明不合时宜,却依然能流传下来的原因。
再加上现在才刚解放不久,很多地方并不了解政策。
特别是这种深山老林,地处偏僻,这里的消息更加闭塞了。
那帮赶山人和抬【磨骨头】的,眼中只有工铺队长,只知道工铺制度。
在这种情况下,贮木场也很难有所作为。
不过用不了几年,情况就会发生根本性改变。
道路崎岖不堪,李爱国颠簸了一下,不得不扶住扶手,过了颠簸路段,路面变得平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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